他伸出的手好像帶有神秘的魔力,對此刻的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我沒再猶豫,把手搭進了他的掌心。
掌心溫暖。即使我有長長的衣擺,也不妨礙他輕松地將我拉上馬。酥子的濃香順著揚起的發(fā)絲暈滿了我們周圍的空氣,熱度漸生。他的小白馬從沒承受過兩人的重量,發(fā)出一聲不滿的咕嚕。
這一咕嚕,讓我更無地自容:
“是不是我太重了……我還是下去吧?!?p> 他沒有回答,只是環(huán)著我,然后緊緊握住了韁繩。
“坐穩(wěn)了。還有,不要把你的羊群弄丟了?!?p> 話音剛落,小白馬便跑了起來。馬蹄聲噠噠,清脆響亮,只一會兒,就把羊群甩在了身后。他的呼吸打在我耳后,我手腕上的銅鈴也被小白馬顛得不停地響。鈴鐺止不住地顫,好像歡愉的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羊群聽了鈴聲,也追著我向前狂奔。我怎么舍得讓羊群跑得那么快,只能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鈴鐺,想讓它安靜下來。只是這會兒他又使壞似的耳邊輕語,關切的語言像極了調(diào)笑:
“因為我在,所以韁繩都不握了嗎?”
我只感覺心正砰咚亂跳,小鹿裝了個頭暈目眩。舌頭像打了結,什么都說不出來。反正這條路沒人,我也不再去阻攔自己的鈴鐺放聲歌唱,只好低下頭,雙手緊緊握著韁繩。哪怕韁繩磨得我手掌發(fā)熱,我也沒再松開。
身后的羊群仍在狂奔,直到眼前出現(xiàn)一片廣闊的草地。它們終于到了夢中渴望的目的地,而我也松了一口氣,想要從他熾熱的溫度中逃脫。
“我……我可以下去了嗎?”
他率先下馬,再次伸出了手。
“慢一點?!?p> 我手抓著韁繩,試圖抬起一條腿跨過馬背,但我并不能輕易做到,于是以一種尷尬的姿勢卡在馬上,又覺得不雅,只能老老實實地坐著。若不是他接住了鼓起勇氣跳下馬的我,我可能要和小白馬永不分離了。
“辛苦了?!?p> “我……我嗎?我有什么辛苦……”
他狡黠一笑。
“我沒有和你說,我在和小白馬說?!?p> 這下自作多情的我可真是無地自容了。他也覺得好笑,但只不過片刻。他沒忘正事,放了小白馬,托我替他看著它。
“我和你一起去找吧?!?p> “哦?為何?”
“如果真的有幸存的人,你一個人也許背不動。如果有我的話,我還可以幫你。”
“你怎么幫我?難道要你幫我背傷員嗎?”
“我……我會配草藥的……”
他謝過了我好意,最后還是拒絕了。我站在河邊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心里默默慶幸。
反正他也是白跑一趟,那些幸存的人早就被我殺光了。
但天意并未完全順從于我,反倒給了我一個巨大的意外。當我還在回想方才與他騎馬之事時,他回來了。
身后,還跟著一個身負重傷的士兵。
我認得。是那天夜晚我在山崖下確認過的、一個個摸過的,死人。
只眨眼功夫,我便想通了這一切。也許這人十分機敏,那天夜晚聽到腳步聲便屏住呼吸裝死,待我走后再尋找機會逃脫。也許他只是想離開山谷,但他很幸運,遇到了許沉淵。
我與那人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那人也認出了我。他剛抬起手指著我,叫了聲將軍,便被我凜冽的目光穿透。我唇角微彎,努力把自己想象成深夜的歌姬,攝人心魄。
“何事?”
“無……無事?!?p> 他嘆了口氣:
“無事便好。這是薩納爾,神池族人,是她救了我。薩納爾,這是暗澤,我的副將。”
我點了點頭,裝出一副純良天真:
“把他也帶回帳子吧,他要盡快去神池凈化罪孽?!?p> 暗澤不解:
“神池?”
“是神池族的圣地,你只管去便好。這幾日你與我養(yǎng)傷,傷好之后,我們就回京城?!?p> 我的心一驚。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對,他是要離開的。
但我還是不甘心。
“京城……很遠嗎?”
他點了點頭:
“是的,很遠。”
“其實……”
我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噤聲不言。我解了鈴鐺,把鈴鐺掛在頭羊角上,準備給兩人帶路。
“怎么,你也想去嗎?”
“嗯,我哥哥在中原,我想去看看他……”
“確是,你之前說過。你可知道你的哥哥在中原做什么?”
“就是……邊貿(mào)生意,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p> 我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冷了幾分,不過片刻后又恢復了平日的溫柔。
“我說過帶你去看海,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們一起去中原。只是,要你自己一人回來?!?p> 他的眼瞳倒映著空中的白云,最后目光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真的嗎!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中原嗎?”
“我說的話,沒有假?!?p> 那一瞬,我像是得到了世上最美好的珍寶,歡呼雀躍。只是我沒能早點發(fā)覺,身后的他,逐漸被寒意覆蓋的眼神。
暗澤傷得不輕,像我拖著許沉淵那樣把他送回神池不太可能,況且,他也不一定能進的去神池。
我們?nèi)齻€人,只有一匹小白馬。我不會騎馬,但小白馬只能容兩個人的重量。
許沉淵沒有一絲猶豫,率先下了決斷。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作出選擇的時候總是很果斷,堅定的言語之中給我一種錯覺,讓我可以無條件相信他。
“我先帶暗澤去神池,我記得路?!?p> 我瞇了瞇眼睛,危險感油然而生。
他記住了路。
我真是太糊涂了,真的對他完全放下了戒心。我以為只要帶著他繞路他就不會記得,但我忘了,他……畢竟是將領。
“他不一定進得去神池,我必須跟你們一起回去。”我厲聲道:“無論如何,神池還是我們族的圣地,不是外人說進就進的。而且我不給你們拿藥,你用什么給他處理傷口?”
暗澤靠在他肩膀上,眼睛都快睜不開。許沉淵與我僵持不下,若不是我指了指奄奄一息的暗澤,他不知道要瞪我到什么時候。
他松了口,嘆了聲氣,顯然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不如這樣,你既然認路就先騎馬帶他去神池口等我,我盡快趕到。如果他進不去神池,神池后面有一個山洞,你先帶他休息就好?!?p> 他的臉上出現(xiàn)一絲疑惑:“你怎么跟上我們?”
我白了他一眼:
“人不是一開始就把馬馴服的,我還有腿,可以自己跑回去?!?p> 他顯然不想這么做,但看我已經(jīng)跑在了他們前面,他估計也沒話說,只能把暗澤扶上馬,朝著神池奔馳而去。
我看著他們的逐漸遠去的背影,心里頭痛恨自己為什么不會騎馬,這樣說不定我就能帶著暗澤回神池,在路上解決了他。
只是話雖這么說,我還是跑回了神池。太陽本就大,更不用說一路狂奔回寨子。我到神池口的時候幾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色,天地山水在我眼里就像被攪渾的水。我看了一眼,果然,暗澤是進不去神池的。許沉淵和他在神池口焦急地等,等著我拿藥給他們。我半蹲了好一會兒,想著干脆讓暗澤死了算了。但我又想起剛剛我信誓旦旦對許沉淵說讓他們等我的事,又鬼使神差地迷了心竅。
如果我毀約,暗澤可能會死。因為我的言而無信讓他的副將去死,他一定會討厭我的。
后來的我想起這時的我,不免發(fā)笑。笑我竟然這么沒有良心,把阿媽和族人們忘得一干二凈,明明累得都快站不起來了,還要沖回自己的帳子里給他們拿藥。
此時還是正午,遠遠沒到我應該回來的時候。我撩開帳子,想著趕忙拿藥,卻發(fā)現(xiàn)阿媽久違地來了我的帳子里,正給我收拾著房間。
我愣在了原地。而阿媽也沒有想到我會這個時候回來,笑瞇瞇地問我怎么了。
藥在箱子里,我不能當著她的面拿,只能想辦法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阿媽你怎么來了?”
“我還想問你怎么這時候回來了?出什么事了嗎?”
“我……沒、沒什么事。阿媽你來干嘛?”
“來給你這小臟妮子收拾收拾屋子。”她摸了摸我被汗?jié)n侵滿的頭發(fā),慈祥溫暖:“小妮子長大了,屋子也比小時候干凈多了?!?p>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完全沒心情去體會這一刻的溫情。
“阿媽你走吧,我自己收拾就行啦,你弄完我都不知道東西在哪了?!?p> “我在這也不礙著你呀,你別管我了?!?p> 說完,便又開始自顧自地整理我的房間。我心里焦灼,盯著她手邊的那個箱子,心急如焚。
我等了快半柱香,阿媽還是沒走。于是我沒有再多想,輕輕地,叫了她一聲。
“阿媽……”
她毫無防備地回頭,正對上我的雙眼。我不知我此時是什么狼狽模樣,但我眼里的阿媽越來越模糊,被水霧逐漸覆蓋,看不清模樣。
“阿媽,你走吧。忘掉我回來過,就當我一直在放羊?!?p> 平日里的催眠咒語,此刻好像一句毒咒。我念不出口,但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里擠了出來。
對不起了,阿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