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神罰
我看向他時,他仍舊和平日一樣,沒有任何失控的表情,除了微微顫抖的唇角和劃過臉頰的一滴淚。
三千四百個人在他面前死去,無一為他所殺,卻無一不是因他而死。他目睹著一個又一個鮮活且無辜的生命在他面前流逝,他卻無法阻止,一定絕望極了吧。
但我并不同情他。我只覺得這是他應(yīng)得的。
“你恨你自己嗎?”
他點了點頭。
“更恨下令的皇帝?!?p> “可你是中原的將軍,你必須忠心耿耿,不是嗎?哥哥說的?!?p> “所以我見到了你?!?p> 他的話說的婉轉(zhuǎn)卻又果斷,跳過中間種種因,直接挑明最后的結(jié)果。明明是曖昧又略帶一絲憂傷的氣氛,他卻只用一句話就點醒了我,讓我重新看清了頭頂懸著的月亮,和那殘忍的事實。
是啊,他若不忠心,怎會戰(zhàn)勝我們天山族,卻又摔下山崖,見到我呢?
我苦笑一聲,拉了拉他的手。
“走吧,反正銅鈴已經(jīng)找到了,再不回去的話,暗澤該擔(dān)心了。”
他并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提到暗澤,并且在我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明顯很不悅。
“你更怕他擔(dān)心?”
“我怕……我怕族人巡邏到神池口發(fā)現(xiàn)他?!?p> 他的聲音忽然就冷了下來。
“以后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提起他。”
遲鈍的我還沒有感受到他越來越濃的醋意。
“為什么?”
“我記得我剛才和你說過,暗澤十分擅長偽裝,所以你的擔(dān)心根本沒有必要。還是說,你想見他勝過想陪在我身邊?”
我連忙搖頭: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們走吧。”
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拉著他的手跟著他原路返回。來時走了快半個時辰的路,返程時卻格外漫長。忐忑、焦灼、愧疚和難以抑制的滿足感在我心中交織融化,悉數(shù)歸于和我牽著手的許沉淵。夜風(fēng)吹起他束起的長發(fā):我們從來不會就那樣簡潔地扎一個高馬尾,就算是男子也有各種各樣繁雜的編發(fā)方法。
不知為何,這又讓我想起了那天山崖上飄揚的旌旗。
走著走著,我看到了神池口一點橘色的亮光。暗澤仍在那里安靜地坐著,捧著一盞小小的油燈。
“剛才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p> 許沉淵打破了我的神游,聲音溫柔卻疏離。
“什么問題?”
“你喜歡我嗎?”
我點了點頭。
“喜歡?!?p> “可是你回來的路上明顯在想其他的事情。”
“我……”
“在想月牙族的公主?還是想,我會不會把你們天山族也逼到他們的地步?”
“不是!我相信你不會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若是中原有令,就算只有我和暗澤兩個人活著,也要和你們再戰(zhàn)一場的。”
“那我就把你們兩個殺了,這樣你也沒有違背命令,算戰(zhàn)死沙場,我的族人也不會受到傷害。”
他摸了摸下巴,做出思考狀:
“嗯……違背命令也未嘗不可,如果有足夠的籌碼?!?p> “籌碼?”
“如果你答應(yīng)和我回中原,我就答應(yīng)你,不再對天山族出兵。”
我才不會被他帶到坑里去:
“現(xiàn)在就你和暗澤兩個人,對我又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
“若是我回不去中原,皇帝會再派兵來這里。若是我回去了,我完全可以再次出兵?!?p> “所以你的意思是,用我一個人換我們整個族平安?”
“如果我說,是呢?”
我瞪了他一眼,甩開他的手朝著暗澤大步走了過去。
為什么我反倒成了他威脅的籌碼呢?我不解。
我沒有聽到他跟上來的腳步,也沒有聽到他生氣或是如何的聲音,但我那時并沒有察覺到這反常的平靜,只是沖回了神池。暗澤坐在那里等著我們,我對他揚了揚手里的銅鈴,笑了笑:
“暗澤,許沉淵幫我把銅鈴找回來啦!”
他也看著我笑,但笑容卻并不純粹。
“恭喜你,可要好好拿好,不要再弄丟了?!?p> 他的話說得顯然有其他意味,但我完全沒有發(fā)覺。
“會的!”
然后我就回了帳子。我拿出兩張厚厚的毯子給他,讓他好有個蓋著的東西,然后走到神池邊,準備洗個清醒臉。
神池的水冒著熱氣,我滿心歡喜地捧了一手,潑到臉上,卻又是刺骨的冰涼。
我驚叫一聲,卻感覺身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沒有站穩(wěn),直愣愣地栽進了神池里。明明是令人舒適的溫泉,此刻,卻像一個萬年不化冰的寒窖。
“薩納爾,你可知罪?”
我聽見一個古老的聲音如是問,我閉著眼,任那寒意深入我的骨髓。我無法反抗地下沉,耳邊的聲音卻止不住地回蕩:
“你是天山族的神女,竟將神力用于生母之身!”
啊……原來是這樣。
果然,我不該對阿媽用我那不值一提的可笑法力。
“對不起……”
“那中原將士許沉淵,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你身為神女卻被他迷了心竅!簡直是對天山族的褻瀆!今神令在此,神女薩納爾,永不得再回天山神谷!”
……
再醒來時,我躺在帳子里,意識模糊不清,甚至有一瞬還以為我在水底。天已經(jīng)大亮,可我卻動彈不得,身邊只有許沉淵和我的銅鈴。
我只感覺渾身滾燙,像在被烈火灼燒。許沉淵見我醒了,緊繃的表情終于松了些。他拿了白巾,又去到神池邊浸水?dāng)Q干,我害怕那刺骨的寒冷,忙想阻止,可張開嘴,喉嚨卻像被一層薄膜蒙住,只能發(fā)出沙啞不成句子的音。
眼看著他要將白巾敷到我額頭時,我拼命地搖著頭——我感覺我在搖頭,但在他眼里,我似乎動都沒有動。但也許他看到了我盈滿眼眶的淚,還是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我松了口氣,動了動手指,試圖去拉他。他很快便知曉我的心意,用他溫暖的手掌蓋住了我快要凍僵的手。
“再睡一會吧,暗澤去找草藥了,他很快就會回來?!?p> 找草藥?!他去哪里找草藥?白天還敢出神池,他一定會被族人們發(fā)現(xiàn)的!
許沉淵看出我的驚恐和擔(dān)憂,仍舊搖了搖頭,投來讓我不要多想的安慰眼神。我卻胡亂地掙扎,想要起身。
然后我碰到了我的銅鈴。
糟了,羊群。這天都大亮了,阿媽為什么還不來催我放羊?
“阿媽……羊……”
許沉淵沉默了。而后,我在神池口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小妮子——”
是阿媽的聲音。
我趕忙讓許沉淵藏起來,他卻依舊沒有動。我焦急地看向他,卻在對上他雙眼的那一剎那,看出了他眼中從未有過的、深不見底的哀傷。
我不解,看向神池口,卻發(fā)現(xiàn)一把刀忽然緘默了我阿媽的呼喊聲。
然后我便看到了挾持著我阿媽的暗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