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比往日祈愿時更加虔誠,那一刻我感覺有什么忽然斷裂了,好像這么十幾年來她的慈愛全部是假象。
不過有因有果,當我選擇對她用法術的時候就應該料想到有這一天。
“阿媽……”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我的呼喚,族里所剩的弓箭手埋伏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盯著我們,越來越多的箭矢朝著她手中的紅彩帶射了過來。許沉淵戴上頭盔,抽出了劍。他瞪著阿媽,又看向我,咬了咬牙,最后還是選擇搶過她手中的絲帶利落砍斷,然后把我抱上了馬。
“暗澤,走!”
仍是熟悉的懷抱,只是這回我連韁繩都握不住了,任許沉淵的小白馬把我顛得一塌糊涂。許沉淵單手駕馬,用劍替我擋下一支支彩羽,把我牢牢地攏在他的懷里,對我不抓韁繩的做法不置可否。暗澤在我們身旁,拖著還沒有完全愈合的傷為我們殺出一條條血路。一支箭射中他的小臂,他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拔了出來,而后繼續(xù)駕著他剛剛認識的小馬疾馳。
我聽到箭矢割裂空氣,像已經(jīng)不再柔滑的絲帛被扯裂一般刺激著我的耳膜。耳邊金屬碰撞的聲音一下下碰撞著我的顱骨,頭暈目眩之中夾雜著一絲嘔吐的欲望。我高燒仍未退,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族人、沙石、馬蹄帶起的塵土悉數(shù)混雜在我眼睛里。我軟軟地趴在馬上,伸出手給許沉淵指了一條路。
“從你們落下來的山崖開始一直向東走,那里沒有我們的族人把守,再過百里有一個驛站……我們沒帶糧食和水,就去那里吧?!?p> 許沉淵沉沉地應了一聲,身旁的暗澤卻不慎中了一箭。那箭正中在他受傷的胸口,扎進了他的軟甲。他連忙停了馬,那阿媽牽來的馬在箭雨之中嘶鳴一聲。他眼看著要被甩下來,許沉淵眼疾手快將他拉了過來,然后躍到了他的馬背上。許沉淵拍了拍小白馬的屁股,對暗澤下了命令:
“向東一直走!到驛站會和!”
“將軍你呢?!”
“我隨后就到!”
濃重的血腥氣把我籠罩,我聽到暗澤清亮的聲音在我耳后響起。小白馬邁開了步子飛奔,我的胃里已經(jīng)翻天倒海。暗澤雙手握住韁繩,用他的身體完全將我保護住,替我擋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我聽到他一聲聲悶哼和鎧甲不斷的叮當聲,還有他努力想讓我安下心來的:
“別怕?!?p> 我怎么會怕呢?我根本不怕。我的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我只想再看阿媽一眼。
她會在剛才的箭雨里受傷嗎?
不,我們的弓箭手都是最厲害的弓箭手,怎么會傷到阿媽呢?
傷到阿媽的明明是我呀。
我知道我在抽泣,不過好在小白馬跑得很快,完全可以用顛簸掩飾我的哭泣。但我不知道暗澤是怎么發(fā)覺的,他抓住我的手,和我一起握住了韁繩。
“對不起,拖累了將軍。”
原來他是誤會了我在擔心許沉淵。
我想說沒有來安慰他,但仍舊無法開口說話,于是我把韁繩捏得死死的,任小白馬的毛輕柔地在我臉上刷。
……
驛站不大,只是一個在沙漠中飄飄搖搖的木樓。驛站主人是我的叔父,所以我才會選擇來這里。但如今來看,我的叔父應該已經(jīng)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陌生的臉孔,和駐扎在此的中原士兵。他們看到暗澤,舉起的刀劍立馬放了下來。暗澤也終于堅持不住,從馬上滾了下來——抱著我,我甚至沒有沾到一絲土。士兵們要去扶他,卻被他推開。他將我交給一個人,又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錦囊,然后同我一樣,沒了意識。
“這是……我找到的草藥,給她服了,退她的高熱,將軍在天山神谷,你們速去支援!”
這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
屋頂?shù)牡窦y率先喚醒了我的意識。神鳥擇木而棲,多彩斑斕的大翅半開半合,斂了所有的星光在其中。神鳥之下,數(shù)不清的天山族人頭戴高帽,手中點著火把,虔誠祭拜。
啊……曾經(jīng)的我也戴過這種深綠色的高帽,在星空之下祭拜神鳥。
那時還是阿媽和哥哥替我準備的服飾——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作為神女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除開祭典,我也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放羊姑娘。
我不禁覺得自己可笑。若我在第一次見到許沉淵時便想起自己神女的身份,一了百了,也不會到如此境地。
不過還好,我還有哥哥。他在中原等著我,等我去找他。
“鈴鐺……”
我想去摸我的銅鈴,一只冰涼的手卻先抓住了我的胳膊。
是許沉淵。他換下了鎧甲,散下長發(fā),穿著寬松的內服出現(xiàn)在了我的身邊。他的臉上還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臉色也十分憔悴。
“你醒了。”
我別過了頭。
總之此時此刻,我并不是很想見到這個始作俑者。
“暗澤還好嗎?”
他倒水的手在空中懸了一會,然后冷下了聲音。
“我記得我和你說過,與我在一起時,不要提起他?!?p> “他是你的副將,也是他送我來的驛站,我擔心一下不對嗎?”
他仍舊面無表情,端來一碗溫熱的茶。
“我沒有傷害你的族人?!?p> “……多謝?!?p> 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過也無所謂,看他這種云淡風輕的模樣,暗澤肯定沒什么大事。我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像在溫泉里泡了許久、透不過氣的那般悶重。他見我不愿意說話,坐到我床邊也不言語,只是輕輕握著我的手。我想抽開,他卻不容反抗。
“我想自己靜靜?!?p> 他輕笑一聲。
“好,我就在這里,有事請叫我就好?!?p> “……你可以出去嗎?”
“驛站不大,我的部下把房間占滿了?!?p> “那你去暗澤那里就是了?!?p> “他舊傷復發(fā),需要靜養(yǎng)?!?p> “舊傷?是什么傷?”
他冷哼一聲。
“怎么一提到暗澤你就來了話頭?”
“是在中原受的傷嗎?還是……”
他似乎忍無可忍,捂住了我的嘴。他扯松胸口的衣服,露出了一條新鮮的爪痕。
“你高燒不退,我替你去山中找了草藥,不巧碰上狼被抓成這個樣子,你卻對我不聞不問?”他苦笑:“是不是我不給你看,你永遠不會來關心我?”
我有一瞬間的心軟,卻又在下一刻想起他那彩獸毛頭盔。上面狼毫獅鬃一樣不少,他又怎么會怕狼呢?
不過是來賣可憐罷了。
“謝謝你替我找藥。”
他見我如此冷淡,替我續(xù)上暖爐,然后披了外套,走出了房間。
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驛站外風沙漫天,寒風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