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是早有人圖謀的一件事,因為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橋面下需要系繩子。但我想,也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
……
再次醒來時,我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門外很安靜,沒有一絲雜音,偶爾傳來的鳥鳴和蛙聲告訴我,我應(yīng)該還在觀蓮湖。
我感覺有溫熱的手搭在我的手腕,迷迷蒙蒙睜開眼,看到的卻不是我想的許沉淵。那是個帶著官帽的醫(yī)師,手上已經(jīng)有了斑,想來年紀應(yīng)該很大。我頂著光努力看清他的樣子,他卻慌忙低下頭,不敢與我對視。我只聽到他行禮時寬大長袍的沙沙聲,和一個陌生、冰冷且威嚴的聲音。
“夫人……季夏……”
“我在?!?p> 老夫人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一向剛強的她竟帶上了哭腔,但這哭腔又很克制,生怕失了態(tài)。
“季夏呢?”
“季夏沒有大礙,謝謝……謝謝你救了她?!?p> 我松下心來,滿意地閉上了眼。期間又是連續(xù)不斷的衣服擦過空氣的聲音,我皺了皺眉,再睜開眼,眼前便是老夫人和許沉淵了。那個陌生聲音的主人,根本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薩納爾……”
老夫人緊緊抓著我的手,再忍不住地掉下淚來。大滴大滴的淚珠滾落在她生出皺紋的手背上,我想抬手給她擦,全身卻使不出一點力氣。許沉淵走上前,并不坐下,輕柔地握住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按了下來。河水太臟,我的眼睛很干澀,還不能完全看清他,只看到他沒有任何弧度的唇和冷冽的眼——總之,我在他身上讀不出任何對我的疼愛與感激。
“你溺了水需要休息,先不要說話?!?p> 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平靜。我用力點了點頭,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
“這位姑娘不懂水性,一是身體無力嗆了很多水,二是河水臟污,不免把病氣帶進姑娘身體,三是……姑娘的脈象一直很亂,想來是水土不服,經(jīng)脈和氣息都很混亂?!?p> 老醫(yī)師一字一句說著我的病情,說的很慢,每個字也都很實,就好像生怕別人聽不到有疑問一樣。我以為他是說給許沉淵和老夫人聽的,但等他說完,我遲遲沒有聽到許沉淵的回應(yīng)。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再次響起的陌生聲音。
“給姑娘配方子,必定把她的病氣驅(qū)出去?!?p> “臣遵旨?!?p> 老醫(yī)師拿起藥箱緩緩?fù)讼铝?,他的步子不緊不慢,我的心卻猛地被提了起來。
那個陌生的聲音,來自于皇帝。
皇帝為什么會在我的房間里?
來不及我多想,許沉淵便低身向那我看不到的地方:
“多謝圣上。”
皇帝并沒有回許沉淵的感謝,許沉淵也就一直低著頭。兩人以一種莫名其妙的方式對峙僵持,看得我渾身發(fā)慌。
“多謝……圣上。”
我想還是由我來打破這個僵局比較好,便扯著火辣辣的嗓子說話。聽到我的聲音,許沉淵猛地看向了我,瞪了我一眼。我不解,打了個冷戰(zhàn),然后我聽到了凳子輕微的挪動聲,和穩(wěn)健的腳步聲。
一條龍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我抬頭去看,只看到一張卸去了所有塵囂的疲倦的臉龐。他蒼老的眼已經(jīng)有些渾濁,皮膚也很粗糙,胡須很短,額上有一道淺淺的疤。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有萬千風雪寒露,像是踏了三百里長路后終于尋得梅花的驚喜與涕零,更像是弄丟了心愛寶藏而后失而復(fù)得的、無以復(fù)加的喜悅。
“你從來都不用和我道謝?!?p> 我心下便了:這是皇帝,是對我姑姑薩仁圖雅念念不忘的皇帝。在他的眼里,我是第二個雪貴妃。
“圣上救了我……我怎敢不謝?!?p> 也許是我生硬的拒絕驚醒了他,他臉上所有的寵溺與溫順、驚然與欣喜,剎那間跌入塵埃,而后化作了一張堅硬無情的面龐。他眉頭微皺,似要因我打斷了他的美夢而發(fā)怒,可終究還是沒有,他只是抬起了手,懸在空中,像丟失了方向。
“沉淵,這便是你要娶的姑娘?”
“是?!?p> “朕方才聽,邵宇夫人叫你,薩納爾?”
我點了點頭。
“你可是天山族人?”
“是?!?p> “哦?這倒是奇妙,你是如何與沉淵相識?”
“……”
我看向許沉淵,許沉淵卻沒有任何要幫我的意思。也是,皇帝既然在問我,誰敢插嘴呢?
“可是在你族中?”
“是。”
皇帝冷笑了一聲,毫無溫度的雙眼盯得我緊緊的:
“你可知,我軍收復(fù)了天山族?”
“我知道?!?p> “你不恨?”
說不恨是假的,我開不了口,也無法為了奉承而背棄自己。我咬了咬牙,別過頭,不去看皇帝:
“恨?!?p> “那你可是真心實意要嫁給沉淵?”
“是?!?p> “可笑,可笑。”皇帝嫌惡地看了我一眼:“自古英雄美人都要一個忠字,若是不忠,便如風中蒲葦,不過下賤?!?p> “我喜歡他,與我忠不忠誠無關(guān),還請圣上收回方才的話?!?p> 這個自命不凡的男人用毫不在意的鄙夷語氣貶低了我,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并不是中原人,沒必要對他畏首畏尾。那一瞬間我好像忘了我身旁臉色大變的老夫人和僵硬的許沉淵——我只是我自己。
“圣上,薩納爾初到中原不懂規(guī)矩,還請圣上不要怪罪她!”
直到老夫人的求情,才喚回了我的理智。我心里又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免偷偷看向許沉淵。可許沉淵就好像不認識我,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把頭低得更低。
“還請圣上不要計較薩納爾所作所為,臣一定盡心管教,日后不再冒犯?!?p> 皇帝卻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反倒玩味地看著我,將兩人說的話置若罔聞。他笑了笑,對著空氣開了口:
“劉相倒是向朕進諫辦一個禮學(xué)堂,不論男女老少,皆可收入其中,學(xué)禮法,正規(guī)矩。這將家女人,可不能不懂規(guī)矩?!?p> 我一抖:難道是要把我送進去?
“臣幾日后便會娶薩納爾過門,一定嚴加管教,還請圣上恕罪?!?p> “朕還沒有想好,這禮學(xué)堂究竟是辦還是不辦,沉淵,你意下如何?”
“臣不過粗俗武夫,不懂這些?!?p> 皇帝冷哼一聲,又坐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老夫人的手心里早就都是汗了,我有些愧疚,她卻完全沒有怪我。一時間,房間里又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皇帝為什么不走,執(zhí)意留在這昏暗的房間里。窗戶外面腳步聲忽然多了起來,人群嬉鬧聲也更歡。
我看到一個彩色的風箏飛上了天。
“圣上,青家主來了。”
青嵐?他來做什么!
“傳。”
門開,青嵐正笑瞇瞇地站在門口。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而后毫不避諱地盯著我看,也不顧許沉淵越來越黑的臉。他大步跨進門,然后低下頭對著皇帝行了禮。
“青嵐見過圣上?!?p> “免禮。青家主怎么來了?”
“在下本正忙家室,卻聽下人來急報,說是家妹在觀蓮湖落了水,在下這才匆匆趕來。有些唐突,還請圣上不要介懷?!?p> 家妹?我什么時候成了青嵐的妹妹?
老夫人也一頭霧水,許沉淵更是憤怒,握緊的拳頭咯吱響。
“哦?薩納爾是你的妹妹?她不是天山族人嗎,何時成了青家的小姐了?!?p> “在下在天山族時受了重傷,薩納爾救了在下,在下便認她做了妹妹。青家女眷稀少,她在中原也孤身一人,在下就當報恩了。”
“倒是新鮮,青家世世代代可從沒收過外人?!?p> 青嵐依舊笑,毫不理睬皇帝的話:
“既到了中原,薩納爾便不再是薩納爾。在下給她起了新的名字,日后若是家妹有幸再見圣上,還請圣上叫她青儀。”
“青儀?此名何意?”
“薩納爾本是蒙語中太陽的意思,只是蒙語直呼她為太陽,難免少些女子溫柔之氣。在下想,她既叫薩納爾,便取同意太陽之雅稱,郁儀?!?p> 皇帝聽完,輕輕拍了拍手。
“不錯,青家主好雅興?!?p> 青嵐低了低頭。
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并不想再在我的身份上多加一層“青嵐的妹妹”、“青家的小姐”,青嵐如此做,我實在不明白為了什么。不過皇帝倒是不再在屋子中停留,他甩了甩長袍,緩步踏到門口,擋住了所有的光。
“既然青家主來了,朕便不擾你們兄妹團聚了。”
青嵐利落轉(zhuǎn)身。
“恭送圣上?!?p> 待皇帝走遠,青嵐關(guān)上了門,坐到剛才皇帝坐的位置,給自己倒了杯茶。許沉淵在發(fā)怒邊緣,但他顯然清楚,因為青嵐的到來,皇帝才得以離開。
“薩納爾是你的妹妹?”
“是啊,剛才你也聽到我和圣上講了不是?”
“何時的事?”
“剛才。”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茶蓋輕碰著杯沿,一下一下,如風鈴般悅耳動聽。
“一,我不這么說,圣上不會走。二,薩納爾成了青家的人,圣上就是想搶她,也要過我這一關(guān)?!?p> “過你這關(guān)?”許沉淵冷笑:“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p> “也是,過關(guān)倒不至于,但若圣上真動了心思,我也不會讓圣上好過。江山和美人,從來不能兼得?!?p> “那我先謝過你,也不知幾日后,你能否賞臉來我和薩納爾的喜宴。”
“我妹妹成婚,當哥哥的當然得來。不過我現(xiàn)在可不想和你說這些,你不去看看季夏?季夏剛醒過來,可是急著找夫人和你呢。”
許沉淵深吸了口氣,扶著急匆匆起身的老夫人,也出了門。目瞪口呆之中,房間里又只剩了我和青嵐。
我忽然對許沉淵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