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一片沉寂,宮女送了兩盞茶上來,眾人各自取了,卻并無一人飲茶。
片刻,董三寶與阿莫回來,董三寶手中還抱著一大塊石片子。
二人上堂跪了,董三寶言道,“陛下,娘娘,奴才在渡口尋得此物?!?p> 穆桑榆循聲望去,卻見董三寶懷抱著的是一塊大青石片,半日說道,“這塊青石片,是宮中鋪路常用的石材,可有什么不妥?”
董三寶回道,“娘娘請細看,這青石片打磨的溜光水滑,人踩上去必定是要跌跤的。奴才去查探時,這東西就丟在公主落水處,其上覆蓋了一層極厚的草泥,更是滑膩不堪。公主想必是沒有看到,踩了上去,才墜落水中?!?p> 穆桑榆已明白過來,又問,“公主是岸邊落水,即便滑落水中,也當(dāng)不深才是,如何會嗆水閉氣,又要船娘搭救?”
阿莫叩首回道,“娘娘,奴婢已將滄瀾渡灑掃修繕的太監(jiān)傳來,娘娘問過他們便知?!?p> 穆桑榆遂又傳此人上堂問話。
這太監(jiān)姓劉,大約四旬年紀(jì),生的一張四方臉,皮色黝黑,雙手布滿老繭,倒是一副長日勞作的模樣。
劉姓太監(jiān)上堂跪了,給陛下并群妃磕了頭,就等候問話。
穆桑榆便將適才之言又問了一遍。劉太監(jiān)回道,“娘娘有所不知,這滄瀾渡往日岸邊水是極淺的,只是三日前花房往里新栽了一片粉玲瓏睡蓮,于是就把那塊地向下挖了幾尺。那地兒不遠處又有幾個出口口,看著水不深,底下暗流倒是厲害。公主落水之后,就被沖遠了?!?p> 穆桑榆微微頷首,神色驟然一厲,斥道,“你日常修繕此地,如何能令這般濕滑的石板落在渡口,以至公主失足?!這一番,本宮要治你的失職之罪。”
她話音一落,堂上一片嘩然。
眾人面面相覷,只覺這穆貴妃當(dāng)真是強詞奪理。
公主只是踩了石板滑落水中,又不是人推下去的,就因這劉太監(jiān)是此處管事,就要治罪,未免過于跋扈驕橫。
黎謹(jǐn)修卻是一臉淡然,神色如常。
梁成碧強忍了笑意,開口道,“貴妃娘娘,臣妾知曉你關(guān)心公主,眼看公主落水,心里火氣難免大些。但宮里賞罰從來是有憑有據(jù),娘娘如此行事,難免令六宮不服,有遷怒之嫌?!?p> 穆桑榆并未說話,黎謹(jǐn)修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梁妃,孤已說了此事交由貴妃定奪,你也想出去跪著?”
梁成碧被陛下當(dāng)眾搶白了一頓,臉上一紅,道了一聲“臣妾不敢”,便再不言語了,只把一方手帕絞了又絞。
穆桑榆也顧不上想那許多,又向那劉太監(jiān)說道,“既是有人替你求情,那本宮就網(wǎng)開一面,給你個恩典,你說得清楚這石板從何而來,本宮便饒了你這一次?!蹦莿⑻O(jiān)早已嚇得面色如土,兩腿抖如篩糠,聽貴妃如此說來,擦了一把額頭上冷汗,連連說道,“是,是,回……回貴妃娘娘,昨、昨日自雨亭修繕,內(nèi)務(wù)府的派了工匠在那塊抹地,鋪石板路,這塊石板想必就是昨日工匠落下的。”
穆桑榆微微一笑,又問,“當(dāng)真是昨日?”
劉太監(jiān)點頭如小雞啄米,“是,確實是昨日?!?p> 聽到此處,黎謹(jǐn)修已然明白過來,笑而不語。
穆桑榆冷笑道,“適才宮女回報,這塊石板被尋來時,其上蒙著一層極厚的草泥,這一日夜又不曾下雨,只短短一日功夫,如何就能臟到這個地步。你這刁奴才,撒謊欺騙本宮么?!”
任淑儀忽然開口,從旁遞了一句話,“欺瞞主子,按宮規(guī)當(dāng)杖責(zé)一百,逐出宮門。”
劉太監(jiān)嚇得魂飛魄散,再度拿頭搶地,口中連道,“奴才不敢欺騙貴妃娘娘……奴才,奴才是記錯了,這石板該是三日前落下的。那日,營造司的小呂子往這兒送石材,想必那時候就落下去了?!?p> 穆桑榆挑眉,笑問,“三日前?”
劉太監(jiān)吞吞吐吐道,“不……是五日前,就是五日前!”
穆桑榆唇邊笑意愈深,輕輕問道,“這一回,可不改了吧?”劉太監(jiān)遲疑著,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
云筱柔眼見這一幕,頓時就把眼閉上了,幾乎將唇咬出血來。
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被穆桑榆三兩句話就給問住了!
梁成碧面色冷淡,眼珠子在眼眶中不住滾動。
穆桑榆便向黎謹(jǐn)修說道,“陛下,這奴才嘴里沒個實話,一會兒工夫這日子就改了三回。臣妾以為,其內(nèi)必有隱情,這奴才便交由慎刑司發(fā)落,問個水落石出才好發(fā)落?!?p> 黎謹(jǐn)修張口便道,“孤說了交由你定奪,你瞧著辦就是,不必再來問孤?!蹦律S艽鬼恍?,避過了他的目光,轉(zhuǎn)而看向一旁坐著的任淑儀,“臣妾到底是和安公主的養(yǎng)母,為避嫌疑余下的事便請賢妃代為處置吧?!?p> 這里頭的事,她大概能猜到些許,既不是意外,那必然同梁成碧和云筱柔有關(guān)了。
她與這兩人不和,由來已久,此事由她親自查出來,未免難于服眾。
此外,倘或那二人把證據(jù)都湮滅了,最終又是找了哪個倒霉蛋兒出來頂包,那更沒意思,還不若賣個人情給任淑儀。
她心中微有覺察,任賢妃似有投靠之意。
眼見黎謹(jǐn)修并無異議,任淑儀緩緩起身,向穆桑榆福了福身子,微笑道,“蒙貴妃娘娘不棄,臣妾必定認真查辦此事?!?p> 當(dāng)下,任淑儀便吩咐人將劉姓太監(jiān)押送慎刑司,嚴(yán)加拷問。
穆桑榆記掛著豆蔻,已無心在這里待下去,派了宮人將公主送回長春宮。
黎謹(jǐn)修便叫散了群妃,陪著穆桑榆一道回去。
旁人都散了,唯余梁成碧與云筱柔立在甘泉館外,還不曾離去。
云筱柔走上前來,低聲道,“娘娘,咱們一計不成……”
“啪!”
一言未來,云筱柔便只覺面上一陣熱辣,不由捂了臉,滿面不可置信的看著梁成碧,“梁妃娘娘,嬪妾……娘娘為何責(zé)打嬪妾?”
梁成碧眉橫眼豎,厲聲斥道,“蠢貨,你設(shè)下的好計謀,說什么此次必定能將和安公主奪過來,且能讓穆桑榆身敗名裂,如今卻怎樣?!不止她穆桑榆毫發(fā)未損,還害的本宮損兵折將!那姓劉的進了慎刑司,豈有不咬出些什么來的?!又要如何收場?!你們做事竟這般草率,那塊石板為何不盡快收拾掉?!”
云筱柔咬牙不言,輕撫著面頰,半日忍著恥辱陪笑道,“娘娘,事情緊急,長春宮也有好些人,人多眼雜實在不好收拾。您也不必心急,此事其實好辦。那時候去傳話的,是趙貴人。這劉太監(jiān)雖是個公公,無兒無女,可不見得他在宮外就沒個親戚。拿住了他的家人,叫他咬在趙貴人身上就是?!?p> 梁成碧聽了這一番言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覺冷笑了一聲,“云常在,瞧不出來啊,你平日里看著嬌嬌弱弱的,倒是一副狠毒心腸。也罷,事已至此,本宮也別無他法,就照你說的辦?!?p> 云筱柔才笑了一下,卻聽梁成碧又道,“只是,這件事交個你去辦。你若辦的好了,自然大家無事。若走漏了行藏,也不與本宮相干?!毖灾链颂?,梁成碧微笑柔聲道,“常在妹妹,這可是本宮聽了你的錦囊妙計,所以你就仔仔細細的下去辦吧。”
撂下這句話,梁成碧便乘了步輦,拂袖而去。
打從太皇太后回宮之后,梁成碧的耐性總算磨了個干凈。前頭,她不過是看著這云氏未進宮便與陛下攀上了關(guān)系,身后又有個宣和太妃,是個可造之材。
熟料,這女子進了宮之后全無作為,被那穆貴妃壓的死死的。
幾次聽她獻策,都一敗涂地,要自己親自來收拾殘局。太皇太后回宮時,她又說什么能取悅太皇太后,梁成碧才又忍耐一時。
眼下,太皇太后回宮都這些日子了,絲毫不見與她有什么熱絡(luò),倒是聽聞那日太妃帶她過去,被太皇太后好一頓訓(xùn)斥。
今日,她的“好計策”又險些把自己給折了進去。
梁成碧本就不是個好心性的人,又出了今日這場事,自是再不會給云筱柔什么好臉色看了。
她坐在步輦之上,冷笑不語,這次的事就讓那云氏自己收場,收拾的干凈是她造化,收拾不好她自己承擔(dān),沒得每次都要她這位梁妃娘娘去替她擦屁股!
想到自己被廢了的皇貴妃頭銜,梁成碧只恨的咬牙切齒,將手腕子上的一支翡翠鐲兒拔了下來,狠狠擲在地下。
鐲兒碰到石頭地面,自是跌了個粉身碎骨,倒把隨行的宮女春晴嚇了一跳。
春晴仰頭看向自家主子,小心問道,“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梁成碧昂首閉目,粗喘了半日,方才說道,“春晴,今日府上可有消息傳來?”
春晴瞧著她的臉色,小聲說道,“老爺派人送了消息進來,說近來朝廷事多,局勢也不大穩(wěn)定。那穆世子還在西南邊沿領(lǐng)兵打仗,陛下正是用人之際,請娘娘稍安勿躁,再忍耐些時候?!?p> 梁成碧將手在那扶手上重重一擊,“忍耐,還要忍耐到幾時?!那穆……貴妃,還要在本宮頭上騎多久?!你瞧瞧今日這架勢,若不是穆桑榆自己矯情,陛下怕不早把主理六宮的權(quán)柄交在她手上了。
再過不了多久,怕不是連那后冠都要戴在她頭上了。到那個時候,梁府上下別來怪我!”
春晴嚇了一跳,忙道,“娘娘,這話可不能亂說,仔細路上有人。”說著,想了想,又低聲勸道,“娘娘,何必總指望著老爺?倘或娘娘能分得陛下些許恩寵,那不好過旁人千言萬語?”
梁成碧乍聞此言,登時就想抬手一耳光過去,但想到春晴是自己的心腹愛婢,生生忍住了。
片刻,她笑了幾聲,笑聲里滿是悲涼。
分得陛下些許恩寵?陛下這些年來,除了穆桑榆還看得見誰?
之前,她以為是穆桑榆強行霸占陛下之故,然則這段日子以來,那兩人誰也不理誰,黎謹(jǐn)修竟寧可素著也不肯碰別人。
她總算明白了,穆桑榆之所以能霸占著黎謹(jǐn)修,那是因為黎謹(jǐn)修情愿讓她霸占。
梁成碧怔了一會兒,方才又吩咐回翊坤宮去。
黎謹(jǐn)修沒回養(yǎng)心殿,倒是陪著穆桑榆一道去了長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