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聽他們彼此爭執(zhí),他猶豫不定,畢竟這是人家的私事,外人不好插手。
只是這東西氣味兒與梅香混淆,他一時沒能分辨出來。
穆長遠上了臺階,抬起長腿,飛起一腳,踹開門板。
屋中,柳芄蘭已癱軟在了一張?zhí)珟熞紊?,張淮背門站立,正意圖不軌。
忽聽一聲巨響,張淮急急忙忙轉身,想看個究竟。
卻見一只海碗般大的拳頭迎面砸來,登時面上一痛,鼻中熱熱的什么流了下來。
穆長遠扯下他的衣裳裹了他的頭,打了個結,拎著他直走到院外,遠遠的丟到了路邊。
踏進房內(nèi),只見柳芄蘭嬌紅滿面,喘息微微,軟在太師椅上,眸光若醉。
穆長遠忙背身面墻而立,說道,“柳姑娘放心,那廝被我打暈了,他沒看清我長相,該不會以此來與你為難?!?p> 言罷,他微微一頓,便去將窗子大開,讓冷風吹進。
“柳姑娘,吹吹冷風,那股不舒坦的勁兒慢慢就下去了?!?p> 這是他第二次救她了。柳芄蘭勉強倚靠著椅子,看著前方那高大背影,心中滿是感激。
“多謝護國公了。國公爺也放心,今日之事,小女子出了這門絕不會告訴旁人?!?p> 聽著那柔軟的嗓音,穆長遠心頭一動,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
“柳姑娘,兩年前……雞鳴山上野洞子里,是不是你?”
柳芄蘭默然了片刻,方才說道,“原來國公爺還記得這件事。”
穆長遠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承蒙姑娘照料,我一直都想跟姑娘道謝……只是再醒來時,我人已在京衛(wèi)大營了。問起身邊的人,卻也沒人見過姑娘?!?p> 柳芄蘭紅潤的唇微微一彎,垂眸言道,“國公爺不必如此客氣,那時我也是多虧了國公爺搭救,不然已是萬劫不復?!?p> 原來,柳芄蘭幼年時曾隨祖母居住于姑蘇老宅,后來年歲漸大,祖母過世,兄長便派人將她接至京城。
彼時,京畿一帶山區(qū)之中正鬧匪患,擾的山村百姓雞犬不寧。
朝廷派遣軍隊清剿了幾回,然而這股山匪甚是狡詐,于大山深處安營扎寨,老巢難覓,又有探馬巡邏。
每當朝廷軍隊趕至,他們已然先行逃竄。
軍隊前腳一走,他們后腳便又出來搶劫,倒同朝廷軍打起了游擊。
漸漸的,這伙山匪膽量愈發(fā)大了起來,竟敢光天化日上官道搶劫。
柳家的馬車那日算錯了路程,已到黃昏時分尚未進城,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個打尖的地方也沒有。
正自人心惶惶之際,道旁忽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哨,十幾名精壯山匪騎馬自道邊山林躥出。
柳家此次上京,也安排了數(shù)名精壯仆人,奈何那些山匪訓練有素,身手不凡,又慣于劫道,不過三下五除二便將柳家的車馬沖散,將財物女眷一起搶了去,押解入山。
在山林道上摸黑走了片刻,正當柳芄蘭滿心恐懼之時,林中忽沖出十余名官兵,與這伙山賊戰(zhàn)至一處,那領兵之人便是穆長遠。
黑夜林中,柳芄蘭在萬念俱灰之際,便見一枚高大身影與那劫持了自己的匪徒纏斗一處,矯健勇武。
那伙山匪甚是狡詐歹毒,一看不敵便將她推出當做個人肉盾牌。
穆長遠投鼠忌器,使盡渾身解數(shù)才將她從賊人手中搶出,兩人卻也退至山崖邊上,一腳踩空,一起掉了下去。
所幸那山崖并不甚高,其下又有一條河流,二人墜入水中,倒無甚損害。
柳芄蘭不識水性,在河中載沉載浮,穆長遠將她負在背上,拼力游往河岸。
那夜月明星稀,她一身衣衫濕透,依附在這搭救了自己的男子背上,驚懼、羞赧、感激之情繞于心頭,百般滋味雜亂不已。
他的背脊甚是寬闊,令人心安。
“姑娘,你盡管放心,在下絕不會回頭看你一眼,絕不會玷污姑娘的清譽。自今日之后,在下也絕不會再記得此事?!?p> 這是黑夜之中,他對她唯一說的話。他也果然如其所言,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游至岸邊,他卻驟然暈倒。
四下無人,山林寂靜,柳芄蘭也不知哪里來的膽量力氣,于左近尋了一處山石洞子,將穆長遠連拖帶拽的移入了洞穴之中。
時值三月,河水冰冷刺骨,洞穴之中更是漆黑一片,河灘林子里更不時有野獸嘶吼之聲傳來。
柳芄蘭一個孤身女子,守著一個暈厥過去的男人,才出賊人之手,又流落山野河灘,其寒冷饑餒、孤苦焦慮之情,難于言表。
尋常后宅女子身陷如此境地,早已六神無主,慌成了沒腳的螃蟹。
柳芄蘭倒是并未慌亂成一團,她自穆長遠身上尋到了打火石,冒險入林尋了許多枯枝燃起篝火。
溫暖光亮的火焰,驅(qū)散了黑暗寒冷,逐漸烘干了兩人的衣衫。
借著火光,柳芄蘭這才驚覺,眼前這男子竟已傷痕累累,甚而胳臂上還埋著一枚箭頭。
英武的臉上,一片不自然的紅暈,唇邊更不時有囈語出聲。
他是硬撐著一口氣,把她送到了岸邊……
柳芄蘭粗識醫(yī)理,知曉他必然是因傷發(fā)了高熱,肩上那枚箭頭若不立刻處置,只怕還要感染。
彼時無醫(yī)無藥,更無人襄助,柳芄蘭一個女子,竟拔了他綁腿的匕首,在火上燎烤之后,割開傷處皮肉,將那箭頭取出,又厚厚敷了一層草木灰,撕下裙擺替他包扎。
待這一切事了,她早已手足酸軟,困頓不已,但荒山夤夜,她也不敢睡去,竭力扎掙著,看守了他一夜。
直至隔日天色微亮,柳府那些沖散了的家丁,才陸續(xù)找來。
詢問之下,她才知道,昨夜便是朝廷為剿匪而半路設伏,柳家人方才獲救。
柳芄蘭派了一人去知會官兵,又怕無人看守,那人會被野獸所擾,又顧忌著外人撞見,再傳出些不好聽的話語,便同家奴躲在近旁的山石后面,直看著官兵找來,將那男子以擔架抬了去,方才放心離開。
那枚腰牌,便是官兵搬動那人身軀時掉落的,無人察覺,她便撿了回去。
回府之后,她曾私下派人打聽這腰牌是哪家所有,方知那夜救了她的人,原來是弋陽侯府的世子。
路上,她曾幻想過,那救了她的人,興許就是她未曾謀面的未婚夫婿,但最終果然只是她的幻想。
如今,他又一次救了她……穆長遠又道,“那天我在京衛(wèi)大營醒來,軍中大夫告訴我,我胳臂上的箭傷幸虧處置及時。如耽擱的時候長了,我又在河水里泡過,那條膀子怕就危險了。我問了……問了送我回來的人,人人卻都說那日找到我時,山洞里只有我一人?!?p> 話到此處,他忙又添了一句,“說來也是,姑娘照料了我一夜,已是仁義之舉。我只是、只是……姑娘替我保全了這條臂膀,我很想對姑娘道一聲謝?!?p> 柳芄蘭菱唇微動,但終究還是把那日自己并未先行離去之事按捺了下來,她淺淺一笑,“這樣算起來,其實國公爺也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該道謝的本當是我才對?!?p> 吹了這半日冷風,她身上的燥熱已然散去,扶了扶頭上的發(fā)釵,自椅上起身,向穆長遠端端正正的拜倒,“芄蘭拜謝護國公救命之恩?!?p> 他抓了抓后腦頭發(fā),支吾言道,“柳姑娘……快快請起,剿匪是朝廷派下來的差事,也是我的分內(nèi)之事。倒是姑娘……姑娘既然知道那日是穆某,為何不將此事告知張淮,也好叫他不要與你為難?”
柳芄蘭自地下起來,立在原地,望著穆長遠的背影,莞爾一笑,“張淮那廝是個無賴,若當真知曉了此事與護國公有關,只怕更要訛賴糾纏。再則,我聽聞護國公是有親事在身的,此事若傳到女方家里,恐要給護國公添麻煩。不如,不說也罷?!?p> 話至此處,她微微一頓,片刻方又說道,“橫豎,張淮也要與我為難,拉扯此事不過是個說辭,那何必再牽累國公爺。那日自我回府之后,跟隨的家丁都遠遠的打發(fā)到了莊子上去,我兄長又給了許多銀兩,要他們務必嘴嚴。但……想來張淮是買通了哪一個,才知道了那日的事。不過好在并無人知曉那夜之人就是國公爺,國公爺還請放心?!?p> 她都已身陷這般境地了,竟還在為他著想……
柳芄蘭似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淡淡笑道,“國公爺不必放在心上,芄蘭如此也是為了保全清譽。”
她甚而不想讓他有什么過意不去……
好半日,穆長遠才開口,嗓音艱澀不已,“我那門親事,已然要退了,你也不必有什么顧忌?!?p> 柳芄蘭一陣愕然,但聽穆長遠又道,“你眼下……我該去知會何人才好?”
柳芄蘭便復了常態(tài),淡淡說道,“國公爺盡管離去,不必管我。我識得回去路途,那廂定安伯夫人想必也正尋我,倘或碰見反而不美?!闭f著,她又微微笑道,“誠如國公爺所言,張淮那廝已被整治了一番,不敢再折返回來與我為難,旁的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p> 口中說著,她攥緊了手中的一枚玉佩。
這是適才與張淮廝打時從他腰上拽下來的,有此物為證,再把府中那幾個內(nèi)鬼拿了,人證物證,請兄長出面,料來張家再不敢不退親的。
穆長遠聽她所言有理,方才邁步出門而去。
柳芄蘭在屋中又停留了片刻,算著穆長遠大約已走遠了,方才出去。穆長遠回至宴上,見廳中依然熱鬧不堪,一眾青年子弟醉的東倒西歪,便回席坐下。
卓世權也有了三分酒意,見他回來,高聲道,“穆兄何來?快快快坐下,等小弟再敬三大杯。”說罷,竟真的斟滿兩大杯酒。
穆長遠倒也不推辭,接過酒盅一飲而盡,如此連飲三杯,心頭悵然若失。
宮中,黎謹修好容易熬完了這正月初一的陛下功課,急火火趕至壽康宮。
蔣太皇太后一早起身,梳洗穿戴齊整,坐在明間內(nèi)炕上。和安公主穿著簇新的大紅灑金緞子棉衣棉裙,頭上扎著兩個小丫髻,膚白如玉,唇紅齒白,搖搖晃晃走上前來,向她跪倒磕頭,口中說道,
“給太皇祖母拜年,祝太皇祖母福壽康安,萬年長青!”
嗲聲嗲氣的童音,著實讓蔣太皇太后歡喜不已,忙叫宮女抱她起來,又將預備好的如意金稞子和一對小金鐲子取來,親手替她戴上。
豆蔻卻揚起小臉,抓著盤中的金稞子放到太皇太后手中。
屋中人頓時一怔,藏秀更禁不住低聲道,“公主,這是太皇太后娘娘給您的壓歲錢,您得收著呀?!?p> 豆蔻搖了搖頭,說道,“我把這些都送給太皇祖母,只求太皇祖母答應我一件事?!?p> 蔣太皇太后有些訝異,將她抱在膝上,笑道,“什么事兒?豆蔻小乖乖,先說來聽聽?!?p> 豆蔻便道,“求太皇祖母,讓我見一見娘?!闭f著,又怕她太皇祖母不答應,忙說道,“就見一面,豆蔻保證不跟任何人說。就是晨晨問起來,我都沒有說。”
話到此處,她小嘴一癟,拖著哭音道,“我很想娘?!?p> 蔣太皇太后心頭也是一酸,摸了摸她的頭,嘆息了一聲,“也是難為你了?!?p> 正說著話,外頭宮人報傳,“陛下駕到——”
這一聲尚未落地,就見黎謹修風風火火、大步流星的沖進門內(nèi)。
蔣太皇太后嚇了一跳,斥道,“怎么毛毛糙糙的,也不怕嚇壞孩子!”
黎謹修草草行了個禮,先向太皇太后拜年,繼而滿面堆歡道,“皇祖母,榆兒、榆兒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