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肅望著那漸漸遠去的皇后儀仗,繡著九鳳朝陽的旌旗在風中飛舞的張揚,眼眸低垂,斂去了流瀉而出的陰冷貪欲。
黎謹修,你的一切終將會屬于我。
無論是帝位,還是別的什么。四月暮春天氣,人間芳菲將盡,御花園中因著遍栽百花,倒依舊是一片春光燦爛的繁盛之景。
及至儀仗進了御花園,穆桑榆心頭的怒氣依舊未有半分消融,高坐于步輦之上,將背挺的筆直,一張俏臉冷如冰霜。
皇后一聲令下,底下的奴才自是不敢怠慢,抬著步輦,疾步匆匆往浮碧亭而去。
儀仗到浮碧亭前停下,幾個隨行伺候的宮人忙先行入內,擺設躺椅,鋪陳軟枕毛氈等物,又安設香茶果點等物。
待一應齊備了,阿莫、蕓香兩個大宮女方才攙扶著皇后下輦,拾階而上。
穆桑榆緩步行至亭中,倒并沒在躺椅上坐,卻走到了亭子一畔,望著亭下池中游魚取樂。
阿莫送了一小碗魚食過去,勸道,“娘娘,還是坐下罷,懷著身子,站久了怕扭著腰腿?!?p> 穆桑榆接過魚食,拈了幾顆投擲入水,看著那碧波蕩漾之中,幾尾大紅龍睛虎頭金魚吞吐?lián)屖?,倒是活潑可愛,不由會心一笑,方才說道,“這一路過來都是坐著,腰背早已有些酸軟了,這會子倒想起來走走。再一則,懷著身子的婦人,久坐反倒不宜,還是多走動走動更好些?!?p> 阿莫、蕓香兩個聽了,便也不再多言,自家娘娘本就是杏林中人,一手醫(yī)術精妙絕倫,她的話自是不會有錯的。
當下,只伴著皇后在池邊觀魚閑話。
“娘娘,奴婢剪了一束芍藥過來,請娘娘賞玩?!?p> 一道女音自亭中響起,甜糯軟嫩的仿佛澆了蜂蜜的糯米糍,聽在耳中直甜到人心里去。
這一聲,自是惹的眾人矚目。穆桑榆回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年約二八的小宮女,穿著一襲開春新裁的蓮紅色碎花錦緞宮裝,懷中果然抱著一束芍藥花。
這小宮女年歲甚輕,面色柔嫩,中等身材,一雙眉眼笑的彎彎的,透著一股子親昵勁兒,嫩紅色薄唇微勾,露出一口齊整整白糯米牙兒,俏皮可愛的小臉在懷中那捧芍藥的映襯下,更添了一抹媚意。
穆桑榆見此女面目生疏,不覺微微一笑,“這丫頭,本宮倒是從未見過,幾時來的長春宮?”
蕓香與阿莫兩個,未曾料到這小丫頭竟如斯大膽,一起白了臉面。
蕓香忙走上前去,向那小宮女斥道,“娘娘未曾召喚,怎可擅自上前出言冒犯?還不退下!”
那小宮女卻不為所動,上前一步,向著穆桑榆福了福身子,甜甜一笑,“回皇后娘娘的話,奴婢是五日前,由敬事房總管調撥入長春宮當差的。奴婢一向只在廊下打理鳥雀籠子并灑掃事宜,未曾到娘娘跟前服侍,故此娘娘不識得奴婢。今日,還是蕓香姑姑來廊下說,屋里執(zhí)帚的桐香姐姐昨兒夜里染了風寒告了病假,娘娘出門鳳駕前少了跟隨的人,要選一個補上,因而奴婢今日才有幸跟娘娘出來?!?p> 一席話,如山澗溪水,甚是流暢悅耳。
蕓香和阿莫見她竟絲毫不聽喝阻,更是驚詫莫名。
穆桑榆凝眸,望著那小宮女。
卻見她精巧的下巴微昂,白膩的鵝蛋小臉上漾著一抹柔媚甜膩的笑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宛如七八月夏季涼棚下頭墜著的葡萄,烏潤瑩亮,顧盼生輝,毫不畏懼的迎上了自己。
那如琉璃一般的斑斕光輝之中,并不見幾分對于上位者的謙卑恭敬,竟還隱隱含著些許驕傲自負。
穆桑榆勾唇一笑,“倒好個會討巧的丫頭,有這般伶俐的口齒,在廊下灑掃委實是屈才了。叫個什么,今年多大了,來長春宮之前跟的哪位姑姑學的規(guī)矩?”眼前這小宮女冒犯至此,自家主子卻全無惱意,依舊笑意盈盈的與她問話,這一幕若換做以往,必叫蕓香阿莫兩個瞠目結舌,按捺不住上前斥罵。
然而時至今日,兩人跟在穆桑榆都長了些許城府,只相視一眼,再不言語。
那宮女眼見皇后娘娘言語親昵,態(tài)度隨和,愈發(fā)興奮的紅了臉面,忙回道,“回娘娘,奴婢賤名紅魚,今年十六,之前在四執(zhí)事庫時一向跟著碧月姑姑聽候吩咐。”
十六歲,是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芳華初綻,燦爛熱烈,又好似春蔥,嫩的能掐出水來。
倒也不怪這小丫頭敢如此放肆,這個年歲,這般姿色,確實有自傲的本錢。
只可惜,腦瓜子不甚聰明……
穆桑榆眸光微沉,冷笑一聲,“敬事房真真兒挑的好奴才,四執(zhí)事庫教導的好規(guī)矩!這等不知高低、不識禮數的丫頭,也能送到長春宮來!想來,本宮這段時日忙于養(yǎng)胎,無暇他顧,底下這班子奴才也懈怠起來了。待消停些時候,本宮倒要拿出些手段,好生收拾一番!”
亭中眾人不由一凜,齊齊跪倒,稱道,“奴婢等有罪!”
唯剩那紅魚,木木呆呆的立在原地,還不知出了什么變故。
蕓香伏在地下,微微抬首,只見自家主子目光如電般射來,心中登時會意,忙自地下起來,向外呼喝,“你們還不進來,把這婢子拿下去,杵著白惹娘娘生氣么?!”
當下,亭外侍奉的太監(jiān)魚貫而入,將紅魚摁在了地下。
蕓香又問如何發(fā)落。
但聽皇后話音清冷,“這婢子無諭上前,胡為妄言,罰她二十板子,交敬事房選個嚴格的姑姑,重新教教她規(guī)矩?!?p> 言至此處,她微微一頓,轉言又道,“敬事房識人不清,正副總管罰俸三月。那個帶她的碧月,管教不嚴,罰二十板子,革俸祿兩月,降為末等宮女,不許她再做姑姑?!?p> 這還是穆桑榆自當皇后起,頭回整飭宮闈。
眾人背上皆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風過處,人人發(fā)抖。
蕓香連忙領命,先令那些太監(jiān)將紅魚押了下去,又快步去敬事房等各處傳話。
待一場事了,穆桑榆方才容眾人起身。
阿莫覷著娘娘面色微白,額角沁汗,忙端了一盞茉莉花茶過去,“娘娘,天干物燥,吃盞花茶去去心火,不值當為這些上不了臺盤的東西生氣。”原來自穆桑榆懷了身孕,不宜再飲濃茶,長春宮中日常只預備花茶、花露等湯水伺候。
穆桑榆睨了她一眼,自她手中接過茶盅,揭了蓋子,輕輕啜了一口,方才又道,“你們都是怎么當差的?本宮這般信任你們,你們兩個就任憑外頭人糊弄?這樣的人也塞進長春宮來了,幸而她按捺不住自己跳出來了,不然明兒還不知要生出什么禍來。”
阿莫面上發(fā)燙,訕訕的應了一聲,又問,“娘娘的意思,這婢子……后頭竟還有人不成?”
穆桑榆輕笑了一聲,將余下的茶水盡數潑在了地下。
“這樣靈透的妙人兒,怎會是專一來服侍本宮的?待會兒回去,你們差人出去打聽著……”
阿莫望著亭外細密的雨簾,不由咋舌,“娘娘,這天卻才還好好的,眨眼間可就下起這等大雨來了?!闭f著,又恐主子受涼,忙忙取了斗篷與穆桑榆披了。穆桑榆笑了笑,“所謂無常天氣,也就如此了。這時候下雨,倒是解了春旱,是好事兒呢?!?p> 主仆兩個敘著閑話,阿莫忽指著亭外遠處,道,“娘娘,您瞧,這大雨里,還有人走動呢!”
那人行至亭前,屈身打躬,雙拳一抱,“微臣,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穆桑榆睨了他一眼,片刻方淡淡說道,“風大雨急,夏侯御醫(yī)何事冒雨前來?”
他一襲淡青色蘇繡竹葉紋夏布深衣,被這場驟雨打了個透濕。
夏季衣衫單薄,被雨水浸透,便緊貼在了他身上,現出了筋骨結實的胸膛。
夏侯宇似是消瘦了些許,像一竿頎秀的竹子立在那里,雨水順著他鬢邊烏亮的發(fā)絲不住滴落,形單影只。
他躬身俯首,清癯的面容溫潤如水,眼眸微垂,似是謙卑恭謹,恪守著為人臣子的本分,只是那似不經意間投來的目光,卻又帶著幾分似有若無的癡纏。
穆桑榆只打量了他幾眼,便望向了一旁的朱漆欄桿,再不去瞧他。
“御醫(yī)平身吧。”
無論是當初她被弋陽侯府人連夜接走,還是聽聞她入選東宮成了太子側妃,又或是她被封為皇后,都不如目睹她懷上了旁的男人的骨血令他神魂俱碎。
眼前此景,將他歷來的所有幻想摔成了齏粉。
夏侯宇干咽了一口唾液,強壓下胸口沸騰的苦意,拖著干啞的嗓音強行開口,“回娘娘的話,京城四處醫(yī)館業(yè)已建成。太醫(yī)院擇了四位太醫(yī)前往坐堂授業(yè),另首次考取入學名額的學生共計五十人,皆錄入名冊,還請娘娘過目?!?p> 自打先前穆桑榆向黎謹修建言在京中設立醫(yī)館,由太醫(yī)院掌管,定期派太醫(yī)前往坐堂診治,兼收徒授業(yè)。
此一舉,一則為京城百姓一解沉疴難醫(yī)之苦;二來亦是為民間栽培得用的醫(yī)者,以備疫病再發(fā)之用;第三更是穆桑榆思及宮中太醫(yī)雖各個出身杏林名門,卻因終年值守宮中,少見各樣病患,經驗不足,將他們下放民間,以為歷練之故。
此外,還有一樁好處。
周自開朝至今,歷經初代帝王的休養(yǎng)生息,民間現出了一批富商之家。這等人家廣有資財,卻并無顯赫身份,往往希圖王公貴族所用物事,以來裝點門面,更熱衷追捧宮中各類滋補丸藥,視之為益壽延年的奇珍異寶,但有一方流出,往往引得民間趨之若鶩。
穆桑榆還記得,上輩子宮中曾發(fā)過一樁案子,太醫(yī)院的兩名學徒曾盜了十余瓶養(yǎng)身丸販往民間販賣,獲利頗豐。
此案不大不小,也算宮中常事,如何收場,穆桑榆都已不大記得了。
只是單單一瓶宮中常見的養(yǎng)身丸,便能在民間賣出百兩銀子的價格,卻令穆桑榆咋舌不已。
這般簡單的藥方,她長日無聊時一天就能寫出四五張來——橫豎不過是滋補之物,倒也不妨礙什么。
在于醫(yī)者,這等萬金油般的藥方最上不得臺面。
然則,在穆桑榆看來,若能以此盈利,既能拓寬財源,又不至傷民,更不會令宮中過于裁減用度,使得從上到下怨聲載道,反倒不美。
這段時日,夏侯宇便是為此事忙碌奔波,少在宮中露面。
穆桑榆聽了他言辭,這方將眸光收了回來,卻也只在他身上輕輕一轉,又投到了一邊。
她不置可否,只向宮女吩咐道,“擰條手帕子來,替御醫(yī)擦一擦這臉上的雨水?!?p> 一言落地,兩旁近侍忙送了干手巾上來,服侍了夏侯宇擦臉。
待擦凈了臉,穆桑榆已看過了名冊,淡淡道,“這四名太醫(yī)的資歷尚可,當承擔的起問診授業(yè)的重任,但只一件,人品務要可靠。這是宮中設立在民間的醫(yī)館,算是宮廷的臉面,但有個不好,損的可是皇室的顏面?!?p> 夏侯宇忙回道,“娘娘放心,微臣自知輕重。這四位太醫(yī),皆是老成持重之輩,平日為人在同僚間亦是有口皆碑?!?p> 穆桑榆微微頷首,又道,“這些錄取的學生,可都是憑考錄取,無有營私舞弊之事罷?”
“絕無此事?!?p> 穆桑榆聞言,淺淺一笑,頰邊泛起了一個小小的梨渦。
“御醫(yī)莫怪本宮多言,所謂凡事起頭難,事關皇室顏面、朝廷威嚴,又是本宮建言主理的,若有半點差池,本宮難向太后、陛下交代,所以不免多問幾句。”
正當夏侯宇凝望著那一抹淡粉色出神時,卻聽清亮的嗓音再度響起,“夏侯御醫(yī),這件差事,你辦的很好。往后,本宮將醫(yī)館事宜全權交付于你,你便常駐宮外醫(yī)館,再不必日日進宮當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