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桑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穆桑榆想著,不覺偷偷望了蔣太皇太后一眼。
她正低頭想著,自己的手卻被人捏住了。
抬頭,是蔣太皇太后。
蔣太皇太后望著她,微微一笑,“夫妻為伴,不只是關切,還得要信他啊?!?p> 穆桑榆聽著便也笑了,點了點頭。
正當此刻,有宮人進來,一臉驚惶,“稟告太皇太后娘娘,宣和太妃……太妃自縊身亡了?!眱晌恢髯幽锬锏劥擞?,皆是一怔。
蔣太皇太后冷笑了一聲,“她倒了斷的干凈痛快,省了哀家一番口舌!”
說話間,忽聽外頭宮人傳報,“陛下駕到!”
婆媳兩個當即住了話頭,翹首以盼。
片刻,只聽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響,黎謹修大步流星,踏進門內(nèi)。
直至看見他人完好無損的站在面前,穆桑榆才真正的放下心來,低頭一笑。
黎謹修走上前來,先向蔣太皇太后躬身作揖,“皇祖母,叛賊盡數(shù)誅殺,兒子大功告成!”
蔣太皇太后微笑頷首,“好,哀家知道,陛下此去必定功成?!?p> 說著,又見黎謹修雙目緊盯著穆桑榆,不由一笑,“行啦,事情了結,你媳婦也好好的在這里。你們兩口子說話,老婆子就不礙事了?!?p> 言罷,蔣太皇太后便起身去了。
獨剩下黎謹修與穆桑榆四目相對。
黎謹修望著穆桑榆,俊美的臉上莞爾一笑,“丫頭,我回來了?!?p> 穆桑榆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心中思緒萬千,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化為榆然一笑。她抬手,想去拉扯他的衣袖,一枚藥包忽然自她袖中滑脫,落在地下。
她彎腰去撿,黎謹修卻先她一步將那藥包撿起,捏在手中,疑惑道,“這是什么?你平日出門,還隨身帶著藥么?”
穆桑榆笑了笑,片刻輕輕說道,“嬪妾……我,我怕今日事敗,就想先做個預備。如果、如果你不能回來了,我便也跟了你去……我才不會受那些賊人的欺辱呢!”
言至此處,她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小聲兒說,“母后……說夫妻之間該彼此信任,我是太沉不住氣啦?!?p> “傻丫頭!”
黎謹修在她額頭輕輕點了一下,旋即將她抱在了懷中。
“咱們都好好的,往后也長長久久的好好的?!?p> “嗯……”
殘陽晚照,靜謐的房中,大周朝最尊貴的一對夫妻親密相擁,久久不肯分離。
伴隨這場謀逆大案的結束,京城官場這場清洗也隨之落幕,腐朽衰敗的舊日世家勢力被一掃而空,朝廷氣象也為之一新,無數(shù)后起之秀、出身寒微的青年才俊得以展露頭角。
以梁家為首的舊日世家勢力盡數(shù)覆滅,梁氏在冷宮被賜飲毒酒而亡。在這場巨大風波之中,一個冷宮女人的故去,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辦理后事的宮人只依照成例,將梁氏的尸身拉到京城郊外一處亂墳崗,隨意葬了。
黎肅闔家流放邊疆,充軍為奴,永世不得入關。
那位慎王妃早在黎肅死訊傳來之際,便在臥房懸梁自盡了。
云筱柔在被押往極北苦寒之地的路上,因遭遇山匪劫道,她趁亂逃了出去,卻又在荒山之中迷失道路,最終凍斃于風雪之中。
白雪皚皚,覆蓋了那清瘦的尸骨。
時光飛梭,白駒過隙,轉眼已是正月。
這一年,京中出了兩件大喜事,一是穆長遠為平叛立下大功,被陛下封為威武大將軍,有這等功名加身,他終于自謂配得上那柳家小姐了,堂堂正正的登門提親,并于年底一黃道吉日迎娶了柳芄蘭過門。
另一樁,當然是皇后穆桑榆終于臨盆。
正月初四這日,天色未明,穆桑榆在睡夢中只覺下腹墜痛,忙醒來呼喚宮女。
長春宮的宮人早已知悉皇后必在這幾日內(nèi)發(fā)動,并不慌張,將太醫(yī)、女醫(yī)傳來,又把早先預備下的物件兒送入產(chǎn)房。黎謹修收得訊息,急忙自乾清宮趕來,踏進長春宮的門,便要直闖寢殿,被一眾宮人苦苦相勸,直到太皇太后趕來,呵斥他不許亂來,闖進內(nèi)殿驚了皇后生產(chǎn),拿他是問,他這方罷休。
這母子兩個便在廊上靜候佳音,蔣太皇太后坐著,黎謹修站著,轉來轉去,直把蔣太皇太后看的眼暈。
屋中穆桑榆慘叫之聲不住傳來,黎謹修在外聽得五內(nèi)如焚,恨不得以身代之。
好容易,里面?zhèn)鞒鰩茁曧懥恋膬禾洹?p> 兩名女醫(yī)分別抱著兩個襁褓自里面出來,滿面堆歡道,“向太皇太后娘娘、陛下賀喜!皇后娘娘平安產(chǎn)下一對龍鳳胎!”
蔣太皇太后忽的一下從椅上站起,黎謹修卻拔腳沖向屋內(nèi)。
蔣太皇太后笑嘆了一聲,上前逗弄著襁褓中的孩子,“讓他們小兩口黏糊去吧,哀家來逗逗我的大重孫子、大重孫女!”
黎謹修快步走進室內(nèi),迎面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令他心口一陣緊揪。
行至床畔,只見穆桑榆躺在錦被之中,秀面發(fā)白,烏發(fā)濡濕緊貼在臉上,原本紅潤的雙唇血色全無。黎謹修竟在床邊跪了,緊握著穆桑榆的手,半日嗓子擠出來一句話,“不生了……以后都不要了……朕當真不知……生孩子竟然是這么兇險的事情……”
穆桑榆微微一笑,嗓音干澀道,“好呀……只要你忍得住……”
一句話,把黎謹修噎住了。
穆桑榆將頭輕輕移了過來,挨著他的臂膀,又道,“別擔心,我不是好好的嗎?”
黎謹修撫摸著她的面頰,忽而咧嘴一笑,“榆兒,朕好高興,好快活!咱們有孩子了,朕當?shù)恕橇髦蹅児茄暮⒆?!朕要立儲,朕要大赦天下!?p> 看著黎謹修神采飛揚的臉,穆桑榆心頭滿滿的甜意之中,又有著一絲觸動。
她終于有自己的孩子了,而且是一對龍鳳胎!
那是不是,上輩子沒能來的那個孩子,這一世又回來了?
他還肯認她做娘親的!
想著,兩滴清淚自面龐滑了下去,落在鴛鴦戲水的大紅枕套上。
“哭什么,往后咱們就是一家子人了……明日,朕就昭告天下,大周江山后繼有人了!”
粗糙的掌心擦干了她面上的淚痕,黎謹修俯首吻住了她的雙唇。歲月荏苒,人間早換,轉眼已是十五個年頭。
十五年間,大周天子勵精圖治,君臣同心,又得皇后鼎力內(nèi)助,百姓安居樂業(yè),江山穩(wěn)固,海內(nèi)皆平,朝野一派崢嶸向上的繁華氣象。
皇城,文華殿。
頭頂赤金九旒冕的小太子繃著一張哭臉,向李德甫訴道,“李德甫公公,父皇母后是不是不要我了?”
眼角已長出皺紋來的李德甫,一拍大腿,說道,“哎呀,小祖宗,您怎么能這么說?您可是陛下娘娘的心肝寶貝,那可是從小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跌了。這宮里,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您還沒滿月,陛下就昭告天下,封您為儲君。娘娘更是沒日沒夜的守著您。您打小身子骨虛,為了給您調(diào)理,娘娘熬了多少日夜調(diào)配各種藥膳,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才把您養(yǎng)到如今這樣健壯!您怎么能說陛下娘娘不要您了?”
“你騙人!”
豆大的淚滴登時就從小太子明亮的大眼睛里掉了下來,“如果真是這樣,父皇母后為何出宮不肯帶我?!”
這全都得怪陛下??!
李德甫在心里叫苦不迭,這些年來陛下與娘娘琴瑟和鳴、情意深篤,這雖是一樁佳話,但陛下未免過于黏著娘娘,娘娘要應付陛下,難免令孩子覺著受了冷待。如今這兩口子微服出巡去了,又把孩子擱在宮里。雖說太皇太后娘娘尚在,但這隔代親到底及不得親爹娘,難怪讓孩子多想了。真是不省心的爺倆,陛下都這把歲數(shù)了,都是幾個孩子的爹了,還是這么不老成,給他這當奴才的找麻煩。
哎,誰讓他攤上這么個主子呢!
李德甫看著哭相越來越大的小太子,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有了!太子,您稍等片刻,老奴去取個東西就來。”
小太子不明所以,看著李德甫那胖大身體靈活飛快的奔門去。
不出一時三刻,只見李德甫又興沖沖的回來,手里捧著一方托盤。
“這是什么?”小太子看著那紅木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堆各色……姑且稱之為繡品的物件兒。
李德甫將托盤擱在桌上,口沫橫飛的解說,“太子殿下,這些可都是您小時候,皇后娘娘親手為您縫制的小衣裳。您就是穿著這些長大的。陛下那時候可嫉妒壞了,說皇后娘娘把心思全用在您身上了,都把他這個做丈夫的拋到九霄云外去了。饒是陛下這么說著,娘娘也不為所動。這足見,娘娘對您的疼愛之情呀!”
小太子一聽來了興致,上前翻弄起托盤上的布料。
一看之下,他俊秀的小臉頓時擰了起來。
那一條腿粗一條腿細的褲子,他小時候是怎么穿進去的?
那歪七扭八、丑的不行的貓,感情母后繡的是老虎?
還有這個那個,都是什么……
他就是穿著這些東西長大的……?
這是母后對他的疼愛之情,父皇還嫉妒的不行。
小太子一時,不知該哭該笑。
黎謹修與穆桑榆在宮中拘束的久了,趁著天下太平,四海歸心之際,換了民間裝束,只帶了些親隨出宮行走。
一路從京城走至江南,看了無數(shù)名山大川,風土人情,也聽了許許多多民間議論。
女學與民間醫(yī)館雖舉辦的甚為艱難,但如今也算有聲有色,為民間女子開蒙、醫(yī)治疾苦百姓,立下了汗馬功勞。
甚而許多有遠見卓識的女子,將執(zhí)掌女學的白玉心奉為文賢娘娘,為其著書立說。
而夏侯宇的聲名,則又在其上,如今已隱隱有大醫(yī)圣之稱。
當然,人們也都明白,這兩項惠及民間的舉措其真正的主導者是誰,是當朝皇后穆桑榆。不論那些史官又或酸腐文人怎么議論,民間百姓都認她是真正的賢德皇后,逢年佳節(jié)為她上香祈福的不在少數(shù)。
這一幕,讓黎謹修大呼吃醋,床笫之間向穆桑榆討要了許多溫柔體貼,這方罷休。
至于長公主黎豆蔻,十六歲生辰那日她忽然發(fā)愿要往邊關一展拳腳,誓守國門。
穆桑榆苦留不住,連黎謹修也拿她無法,還是蔣太皇太后發(fā)話,這是她生父的遺愿,也算作子承父業(yè)。穆桑榆雖千萬不舍,也只好放她去了。
黎豆蔻雖是個女兒身,卻當真是塊武將材料,到了邊關將那段在兵法武學上的天賦資質(zhì)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一連打了幾個漂亮仗,迫得幾個邊境敵對小國退至百里之外,再不敢來犯。如今連邊境上的許多村落城鎮(zhèn),也都恢復了人煙阜盛之景。黎謹修親封她為護國公主,邊境的百姓卻更喜稱她為鎮(zhèn)關女將軍。
真好啊,所有人都擺脫了那話本的束縛,走上了屬于自己的人生。
他們都不再是那本書中的角色,而是活生生的人,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伴著黎謹修行走民間時,穆桑榆心中暗暗的想著。
這日行到江南一處城池,兩人并未如常投宿旅店,而是尋了一處清雅庵館入住。
入夜,兩人未眠,攜手登上了左近一處高閣。
高閣居于山之巔,下臨江水。
兩人在閣中并肩而坐,觀賞夜景,一時無言。
清風徐來,星光璀璨,有無名花香縈繞身側,不知是誰先起心動念,進而寬衣解帶,伴著山川江流,擁抱著彼此。
良久,黎謹修攬著穆桑榆的香肩,一起躺在閣中榻上,淺笑低語,“榆兒,朕說過要與你一道俯瞰江山,今日朕可算兌現(xiàn)了諾言了。你可歡喜么?”
穆桑榆將頭枕在他胸前,靜默不語。
她抬眼,看見滿天星斗,大山隱隱,萬家燈火;她閉目,聽見江河濤濤,子夜?jié)O歌,那胸腔之中一顆滾燙的心咚咚跳著。
今生,他們都將攜手俯瞰江山,直至埋骨入土的那一日。
“歡喜的?!?p>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