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兒子在沙發(fā)上喝飲料,我的女兒在客廳里打籃球。我女兒的籃球砸到了我兒子的飲料,我兒子的飲料整個兒潑到了我的沙發(fā)上。此時此刻,我是該罵女兒,還是該罵兒子?
“當然是女兒,籃球是在客廳打的嗎?”“兩個都該罵吧?”“在客廳打籃球,就算不砸到飲料,也會砸到瓶瓶罐罐的吧,所以女兒該負主要責任吧?”同學們七嘴八舌眾說紛紜的時候,坐在課桌上的法律學教授高興地晃悠著他的大長腿,嘴唇緊抿著,一雙藍眼睛閃耀著狡黠的光芒在教室里逡巡。
“Well,答案是,當然是該罵兒子?!蔽宸昼娺^后,教授捋了把頭上放浪不羈的金發(fā),慢條斯理地說,“因為不能在沙發(fā)上喝飲料是規(guī)矩,而破壞規(guī)矩的時候就應該料到會有意外發(fā)生?!?p> “這不公平!”一干同學表示不服。
“這就是法律的意義?!苯淌诘靡獾匾贿呎f一邊將手壓到屁股下面,“OK,下一題:一個人被車撞了,肇事車逃逸。一個好心人路過,把這個受傷的人放進自己的車子送去醫(yī)院。結果,在路上由于他過于著急,造成了第二次事故,給傷者造成二次傷害,請問,他需不需要對這個倒霉蛋負責任?”
答案當然是好心人需要負責任,樂(hao)于(guan)助(xian)人(shi)的美好品德之所以需要被鼓吹就是因為它利人不利己。然而直到下課,同學們依然圍繞著這個案例爭論不休,立場橫跨法律、道德、與社會責任界。而我們康奈爾大學畢業(yè)的教授也依然坐在講桌上饒有興味地晃悠著他的大長腿,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我一點兒也不相信他真的是因為生活所迫才逼不得已來學校做份教職好相妻教子。
“你們知道我們學校新招的金融教授有多少薪水嗎?剛剛畢業(yè)的Phd那種?!痹诓蛷d吃披薩的時候,Sharon說?!鞍司湃f?”“十萬?”“不太可能吧,我們可是公立學校,五六萬?”“都不是!”周一神秘地眨眨眼睛,“是十七萬,還是for 9 months喔?!薄坝心敲锤??!”“假的吧?”“是真的,我們親手送的offer?!盨haron用紙巾優(yōu)雅地擦掉嘴角的披薩醬。
我難以抑制心中的震驚,不僅僅是因為教授9個月十七萬的起薪(畢竟離我還太遙遠),更多的是因為我還在為預習、寫作業(yè)、被英語老師安娜折磨這些事煩心不已的時候,Sharon和周一居然都已經找到了校內工作,而且都開始上班了!
“對了,你們都加入了Beta Alpha Psi了吧?”餐桌上的話題永遠轉換得快。“那是什么?”我問?!笆且粋€會計金融學協(xié)會,會舉辦很多活動。”另外一個女生回答?!盎顒雍猛鎲??”我問?!安缓猛?,”Sharon像看怪獸一般看著我,“不是什么都為了好玩的,加入這個協(xié)會主要是為了social。”“什么是social?”袁泉搶在我前面問,氣氛一時尷尬。“那你有沒有報名VITA?”郭襄好意地打破沉默。“那又是什么?”此時此刻的我感覺自己完全是個天外來客?!癡olunteer Income Tax Assistant,”郭襄說,“就是幫低收入人群免費報稅的志愿者,在中國城有好幾個點?!薄翱晌易约憾疾粫蠖惸??!蔽艺f。“沒事,會有培訓的,要不一起報名吧!”郭襄說,“將來找工作時還可以往簡歷上寫。”
“對,you need to build up your resume,”Sharon肯定地點點頭,淡定地將最后一口披薩塞進嘴里,“就像搭積木一樣。”
在同學們的引導下,我誠惶誠恐地加入了Beta Alpha Psi(又名BAP,總讓我想起baptism這個詞),報名了VITA(這個詞也總讓我想起維他命),還成功地在校內找到了一份Graduate Assistant (GA)的工作,每個小時的薪水高達13塊9毛9。盡管我花了很長時間在QQ上給我的朋友大黃解釋什么是GA(雖然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么它叫GA,而不像其他所有學校一樣叫TA(Teaching Assistant,助教)或RA(Research Assistant,助研)),大黃還是認為這種叫法是學校or我逼格不夠的體現(xiàn)。
作為一個多年來被學霸們包圍的學渣,我還是沒有修煉到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的境界??僧斘艺介_始上班,走進鑲嵌著XIXI LU名牌的獨立辦公室,看著藍天白云映襯下的帝國大廈尖頂時,還是十分高興,并且瞬間明白了易萌——她說,每次被變態(tài)的生物名詞折磨到痛哭,隔著學校辦公室的玻璃窗瞅一眼曼哈頓的繁華夜景,心里就覺得哭一哭也挺值。
因為,人生哪有什么盡善盡美啊,不過是各取得失而已。
可我還是覺得衡量一切事物的最高標準就是好玩兒。
不幸的是,還沒反應過來,我工作的蜜月期就已經過去。正如大黃猜測和老曹(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那么自然地就開始稱呼曹明遠為老曹)推斷的那樣,GA確實不如TA或者RA需要技術含量,我的工作大部分就是幫在臺灣授課的教授謄寫分數、做統(tǒng)計、還有打印學位證書等等。而我的直接老板甚至連教授也不是,只是教授的助理艾倫小姐。
每天盛裝出席的艾倫小姐有著天底下最燦爛的笑容,也有著天底下最暴躁的脾氣。我猜這也是為什么我需要叫她艾倫小姐的緣故——雖然她已經約莫五十有加。
“你把我的那個column搞哪兒去啦?”一天下午,艾倫小姐對著我的電腦屏幕撒手大叫,“我的那個column去哪兒啦?!它在哪里?!你說?。?!”
“艾倫小姐,它還在這里。”我眼含淚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Excel表格里被我隱藏的那列展示出來。
艾倫小姐瞪大眼睛,仿佛剛剛見證了一個奇跡,轉而柔和下來擁抱我:“I’m sorry.”
被嚇得發(fā)抖的我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她精致的衣服上,像荷葉上滾圓的露珠。
“看在錢的份上,別給自己加戲了。”晚餐的時候,Sharon安慰依然沮喪的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薄皩Π。€看在你的曼哈頓景觀獨立辦公室份上?!惫逡策B聲附和。聽人勸,吃飽飯。我含淚夾了一塊三菜一湯里的芥蘭雞遞到嘴里。芥蘭。雞。Chicken。Broccoli。西西。艾倫。都是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去的東西,卻造化弄人地被搞在一起。
“看在錢的份上?!?p> 晚課開始前,我一邊在筆記本上隨手劃拉著這句話,一邊看著前座的白人女生啃蘋果。我只有很小的時候才愛吃蘋果,但不知為什么看她吃蘋果只覺得蘋果簡直是人間美味。她吃的蘋果皮紅艷艷的,是那種不真實的紅,蘋果肉卻又帶點兒淺淺的青色,吸滿了汁水,每一口咬下去都發(fā)出咔哧咔哧的聲響,還隨風送來一絲果肉的清香。
正當我默默咽下一口口水的時候,后座的男生用英文問我:“你是從中國來的嗎?”
“是?!蔽艺f。前座的那個女生已經啃完了蘋果,將可愛的青白色蘋果核裝進了保鮮袋。
“你是ABC吧?”我回頭看看和我說話的男生,用中文回他。
“你怎么知道?”他挑起眉毛,用中文不服氣地回。
“ABC都理你這種菠蘿頭。”我指指他用定型水兒固定得根根朝天的劉海,“你叫什么名字?”
“韓寒?!笨吹贸鰜硭谂Π崔嘈牡椎姆薹拗椋澳阋部梢越形褺en?!?p> “很高興認識你?!蔽业靡獾卣f。
看在帥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