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三年
夔州青牛鎮(zhèn)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光景,身上穿著單薄的棉衣,棉衣有些不合身,袖袍寬大,顏色發(fā)白,許是大人的舊衣。
少年已三年沒有新衣了。
一側(cè)書皮卷折磨損嚴(yán)重的《五經(jīng)正義》擺在桌上,少年的眼神未離開片刻。
三年一舉的院試僅余五月,去夔州府考試的盤纏還未湊夠,但少年天性豁達(dá),堅信車到山前必有路。
大宋朝重文輕武,能報答照顧自己長大蘇姨唯一的辦法便是考取功名,做一名人上人,而院試取中、成為秀才則是第一步。
院子里響起了噗通的落水聲,少年微微一嘆。
估計又是隔壁蘇姨養(yǎng)的大花貓,翻過院墻時,掉進(jìn)了自家墻角的大水缸里。
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是第幾次了,亦或是幾十次。
這只蠢貓。
只是今日的水聲怎的這樣大?好似缸裂了一般。
又要挑水了。
雖然已近八九時節(jié),但是寒氣未褪盡,去河邊挑水仍舊不是一個好差事。
饒是少年天性豁達(dá),心里也不禁浮出一層陰霾。
院子里突然響起踉蹌的腳步,愈來愈近,少年還未回神,歪斜的柳木門便被粗暴的撞開,震的殘破的老屋也抖了一抖。
一團(tuán)黑影跌了進(jìn)來,又反手將門闔閉,便軟作一團(tuán),不省人事。
徐殺生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闖進(jìn)門的竟是一個裹在黑紗里的女人,身形曼妙,卻又帶著濃濃的寒氣。
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那種寒意,不似朔風(fēng)如刀砍劍刺,卻如寒冬滴水成冰,女子紗衣的后擺濕了一片,浸濕了青磚地板。
女人面目覆著一塊輕紗,看不清真容,右手緊緊地攥著一柄長劍,雪白的劍身上浸滿了微凝的血跡。
地上的水跡混著絲絲縷縷鮮血,漸漸染紅了青磚。
徐殺生從未見過江湖中的高手,聽鎮(zhèn)上私塾里的老學(xué)究秦秀才講,江湖上的大宗師可以飛天遁地,開山倒海。
他不知其所言真假,但仍心生向往。
光怪陸離的江湖世界,總比之乎者也的書本有趣許多。
在他前十六年的人生中,最羨慕的人,也是他心里認(rèn)為是鎮(zhèn)上唯一的江湖高手,便是青牛鎮(zhèn)街東殺豬賣肉的胡屠夫。
胡屠夫生的膀大腰圓,橫眉怒目,胸前一團(tuán)黑毛凌亂不堪,形如下山猛虎,讓人望而生畏。
此人乃是天生的殺豬匠,一口殺豬刀,上下翻飛,舞的虎虎生風(fēng)。
因為刀法太過凌厲,導(dǎo)致他賣的豬肉里總有許多破碎的蒼蠅尸體,這也使得很多人不愿買他的豬肉,總說他不務(wù)正業(yè),只知道耍刀。
但是青牛鎮(zhèn)實在是太小了,整座鎮(zhèn)上的屠鋪僅有一家。
所以胡屠夫?qū)Ρ娙说娘L(fēng)言風(fēng)語,從不在乎,依舊我行我素。
男子漢大丈夫,理當(dāng)如此!
青牛鎮(zhèn)只有一條街。
徐殺生住在街南一處不起眼的老屋里,獨居。
老屋里僅有一架竹床,一張缺腿的木桌,兩把竹椅,還有滿滿的一書櫥經(jīng)書,這是徐殺生的全部家當(dāng)。
老屋圍著一個小院子,墻角有一口水缸,還有一株枯葫,結(jié)了兩只碗大的葫蘆,少年準(zhǔn)備再過些時日,做成水瓢。
不過三五息后,院外又傳來兩聲突兀的破空聲,一高一低,高者如裂帛,低者如細(xì)雨飄搖,應(yīng)該是兩個人。
一道好聽地聲音隱隱傳來,難辨雌雄:
“可看清了?是往這里來了么?!?p> “看清了,公子,應(yīng)該就在附近的幾棟老屋里,屬下馬上去查?!?p> 徐殺生忽然明白了,黑衣女子必是遭強(qiáng)敵追殺,慌不擇路,才貿(mào)然闖進(jìn)自己的小院。
見死不救可不是男子漢做的事情,他沒有考慮門外人闖入屋中,發(fā)覺黑衣女子以后自己的下場,舉棋不定,也非男兒所為。
想到此處,徐殺生穩(wěn)了穩(wěn)心神,慢慢挪步,來到黑衣女子身前,對方胸前隱隱起伏,還活著,他心里舒了一口氣。
本想抱起女子,將之藏在床上,卻發(fā)現(xiàn)自己力氣所限,而且對方身體柔軟的觸感,讓他心神蕩漾,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讓他惶恐又不舍。
不得已,他只能慢慢地將女子拖向床邊,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扶上了竹床,又用棉被蓋好。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走出老屋,他知道,如果閉門不出,很可能引起門外不速之客的注意。
剛剛踏出老屋的門,他不敢抬頭看,只能慢慢走向院墻,佯裝口渴的樣子,要去水缸舀水喝。
但是如人高的大缸已經(jīng)裂開了一道口子,已然沒多少水了。
一股如蘭似麝的香氣鉆進(jìn)鼻孔,蘇姨家的桃花開了,但這股香氣并不似桃花香那樣淡薄,也不是桂花那樣濃烈。
恰到好處的香氣,神不知鬼不覺,竟讓徐殺生抬起頭來。
眉如秋水,眼若明月,膚如凝脂,一個好像天仙般的人兒,竟單腳立在蘇姨家的桃樹上,單薄的身體好像連腳下的桃枝都未能壓彎。
他不知道,這是輕功練到極致的表現(xiàn),身輕如羽,可立于一葉而不落。
少年一眼便瞧出那人是女扮男裝,畢竟鼓鼓囊囊的胸脯是男人所沒有的。
院墻上的傻貓,也像某個泛著癡相的少年一般,看呆了。
靈活的貓爪好像被粘住一般,全然忘了輾轉(zhuǎn)騰挪,肥碩的貓身跌下院墻,驚的雞籠里的母雞驚慌亂叫。
蘇幼娘憤怒地咒罵聲從屋里傳來:
“又是哪里來的小賊,敢偷姑奶奶的雞,活膩歪了!”
不知她是隨口胡說,亦或是意有所指。
緊接著一個掃把從屋里飛出,直沖桃樹上的白衣女子而去。
白衣女子隨手一揮,肉眼可見的勁風(fēng)撲出,掃把應(yīng)聲而落。
“你可見到一個黑衣女人來此?她使著一柄長劍。”
白衣女子的心情似乎有些陰晦,轉(zhuǎn)過頭來,眼眸定定地瞧著徐殺生,語氣中沒有蘊(yùn)含一絲感情,仿佛是一塊冰,帶著摧人的意志。
“沒,沒…見到?!?p> 徐殺生緊張地結(jié)巴了,臉色漲的通紅,他不怎么會撒謊,他再心里暗罵自己:
不過是一個漂亮一點的女人而已,看起來和蘇小小也差不多???自己怎恁的不爭氣。
徐殺生看似拙略的演技,落在白衣女子眼中,竟沒有引起絲毫懷疑,她已見慣了這種失神的模樣。
一支紅色的煙火,帶著尖利的嘯聲,綻放在小鎮(zhèn)上空。
“公子,是司徒那邊出事了,這座鎮(zhèn)子不簡單,有高人。”
一名灰衣人從遠(yuǎn)處的院墻,騰躍而來,單膝跪地,沖白衣女子稟告道。
“這女魔頭暫時不殺也可,去支援司徒,不能再損折人手了,我有種不好的預(yù)感,今日恐難全身而退?!?p> 白衣女子,微微蹙眉,發(fā)號施令,然后足尖輕點,如蜻蜓點水,朝著青牛鎮(zhèn)的北街去了,再也未看徐殺生一眼。
徐殺生有些悵然,躲過一劫,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不平,自己在白衣女子眼里,好似螻蟻,或者說連螻蟻都不如。
不過總算度過這關(guān)了,等等,徐殺生有些后知后覺,白衣女子剛才稱呼黑紗女子為女魔頭,難道自己竟救了一個…女魔頭!
徐殺生的一顆心沉了下去,急忙返回屋內(nèi)。
黑衣女子仍舊不省人事,覆在面上的黑紗落了下來,露出半面千嬌百媚的臉龐。
這位姊姊也是這般秀媚,徐殺生嘆了一聲,又湊近兩步。
生生忍住了脫口而出的驚呼,徐殺生萬萬沒料到,黑衣女子的另外半張臉竟布滿了猙獰的傷疤,好似用利器劃成,縱橫交錯,猶如一條條紅色蜈蚣,當(dāng)真駭人。
還是遮上比較好。
徐殺生輕輕將黑衣女子的面紗掩回面上。
黑衣女子傷在前胸,鮮血仍舊潺潺流出,浸透了棉被,女子的臉皮也愈發(fā)蒼白,氣息奄奄。
徐殺生奔出門外,在屋檐下的晾架上取了東街胡老藥送自己的五六株止血的蒲黃,在舂米的石臼里搗碎了,準(zhǔn)備敷在黑衣女子的傷口上。
只是,臨到上藥之時,徐殺生卻躊躇起來,黑衣女子傷在前胸左上,長約兩寸,紅肉浸血,看起來分外猙獰。
但是黑衣女子受傷的這個部位除了女子的丈夫家人之外,萬萬不能被他人瞧見,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他是明白的。
此時自己到底是敷還是不敷?徐殺生心中天人交戰(zhàn)。
思量了半晌,徐殺生才下定決心,還是命重要罷,如果命都沒了,還在乎這一時的失態(tài)嗎?
徐殺生用黑衣女子的長劍破開女子前胸傷口的衣服,好讓自己敷上草藥,折騰了許久,撕了女子衣裙的一溜白綢,包在傷口上,又撕了自己的一件舊衣,將草藥牢牢裹纏住。
血總算止住了,徐殺生松了一口氣,斜坐在床邊。
“嗯”女子忽然呻吟出聲,徐殺生連忙扭頭,正欲開口。
不料對方已察覺到胸前異樣,衣衫不整,桃花眼中登時射出兩道寒光,寒聲斥道:
“小賊,竟敢辱我!”
話音未落,伸手一點,正中徐殺生胸膛神封穴,只覺一股寒氣入體,順著玉堂、紫宮直升而上。
練武之人經(jīng)脈行走真氣,堅韌異常,而普通人經(jīng)脈孱弱,經(jīng)此一沖。
徐殺生只覺前胸劇痛難當(dāng),腦袋一歪,砸在黑衣女子身上,閉氣過去。
而黑衣女子本已力竭,驚怒之下強(qiáng)行點指而出,又被徐殺生伏在身上,怒火攻心,更是雪上加霜,也一并暈了過去。
鴉殺盡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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