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媛靜默地站在位子上,顯然已經(jīng)到了爆發(fā)的邊緣。
周圍人紛紛勸解。他們固然想看些熱鬧的八卦,可場面太過尷尬總也說不過去。
母親皺著眉頭,在唐媛身后強硬的命令:“唐媛,馬上給你姥姥道歉!”
唐媛向后轉(zhuǎn)了些角度,余光瞥見父親在自己的衣服兜里摸出了煙盒和打火機。
這是他的習(xí)慣,一旦心情郁悶總要用煙或酒來宣泄。
母親則面色不善,滿臉都寫滿了對唐媛的指責(zé)。
唐媛怒極反笑,問:“請問我哪里錯了?”
“你跟你姥姥用這種態(tài)度說話就是不對,怎么都這么大了還不懂事!”這是母親說的。
“所以,因為她輩分比我高,我就必須要道歉,對嗎?”
“對!”
“誰規(guī)定的?”
“祖宗規(guī)定的!”
“我也必須聽你的話對嗎?不可以有任何反抗對嗎?就算是錯的也必須要順從對嗎?”唐媛一連拋出了好幾個問題。
這也是她一直想問的。
母親錯愕了一秒,而后再次斬釘截鐵地說:“對!”
唐媛對這個答案感到失望極了。
她的母親依然如同她還未離開家的時候一樣,永遠把她當(dāng)做沒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子,永遠都在試圖為她做所有的決定。
她與母親僵持了幾秒,忽然輕笑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對那位老太太說:“對不起,我為我的惡劣態(tài)度道歉,但我永遠不會承認你是對的?!?p> 一桌酒席吃得索然無味。
大家恢復(fù)了最初的一團和氣,但還是改變不了隱約存在的僵硬與尷尬。
唐媛只是埋頭吃著飯,再也不說一句話。
她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荒謬可笑,不論是桌上的其他人,還是自己。
永遠堅持自己才是對的,永遠對別人的看法不屑一顧,自以為活得明白,無條件反駁任何與自己相左的意見,即使對方?jīng)]有錯誤也恨不得挑出幾個刺來宣告自己才掌握著真理……這樣的她和眼前的這群人有什么區(qū)別?
///////////////////////////////////////
酒席終于結(jié)束,唐媛與父母一起返回了表姐的家。
一大堆人又開始聚在一起說起了話。
那個十三歲的孩子本也被圍在人群中,聽著他們開著粗劣的玩笑,于是沉悶的躲到了書房里。
唐媛也在這里。
她實在不想同那群人混在一起,只好找一個還算清靜的地方自顧自的待著。
父親縱容她,母親大約還沒有消氣,也不理會她,那個老太太已經(jīng)離開。因此也并沒有其他人再來關(guān)注她。
她正漫不經(jīng)心的掃視著書架上的書,手指慢慢在書脊上掠過。
大多數(shù)是專業(yè)書,還有初中的教材,再一些就是雜志和小說。
聽到書房門被打開的聲音,唐媛條件反射地回頭看——是她那個陌生的外甥。
也許是見唐媛也在,那孩子猶豫了一下,喊了一聲“小姨”,便要往外走。
唐媛叫住了他:“在這兒待一會吧,我看,你也不想出去吧?!?p> 孩子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沉默的走到了桌前坐下休息。
唐媛感到很詫異。十三歲的孩子按理說本該是活潑叛逆的時候,怎么這孩子反倒表現(xiàn)的這樣的沉郁。
但又想到自己從前也是這樣,唐媛便覺得也沒什么。大概這孩子的個性就是這樣,只是她并不熟悉。
小小的空間里一時充滿了靜謐安閑的氣氛。
孩子忽然開口問:“小姨,你怎么也不出去?”
唐媛愣了會神,說:“我也不喜歡。”
小孩似乎大有同感,忙不迭的點頭。
“你為什么不喜歡呀?”唐媛問他。
“因為……”孩子糾結(jié)了起來,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就是……很不喜歡他們的聊天方式和話題吧…感覺有點……”
他一時語塞,說不上來,也可能只是不好意思說。
唐媛接過了他的話:“感覺有點低俗,有點虛偽,是嗎?”
孩子猶豫一下,重重的點了兩下頭。
唐媛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說:“生活的不是一個圈子,所以不能相互理解。沒關(guān)系,你再長大一點就知道了。”
男孩癟了癟嘴:“小姨,你怎么跟我媽似的啊……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了?!?p> 唐媛看著他,問:“那你覺得你媽媽是個什么樣的人?和他們一樣嗎?”
男孩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當(dāng)然不一樣了,我媽比他們強多了!”
唐媛笑了一下。她思慮片刻,問道:“你媽媽給你生了一個弟弟,你…是怎么想的呀?”
男孩睜大了眼睛,忽的眼睛中的亮光又暗了下去。
他歪著頭想了好一會,說:“我媽說是怕我以后沒有伴,太孤單,但是我一點也不這么覺得。但是我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多了個弟弟就多了吧,跟我沒關(guān)系?!?p> “可是……你就不怕你父母對他比對你更好嗎?”
“不怕,我巴不得我媽別管我這么嚴了,干脆別管我好了,我自己完全可以照顧自己?!蹦泻⑼兄荒樋鄲?。
唐媛看著他,就像看到了從前的自己,一樣的不服管教,也一樣都憋在了心里。
姐姐也變成了她不喜歡的那種母親了嗎?這些唐媛不得而知,但她以為,在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和競爭壓力之下,姐姐變成第二個唐媛的母親是一件極大概率的事。
這也沒有辦法,孩子現(xiàn)在上初中,之后就要上高中,而后就是高考,又是高考大省,競爭壓力太大。這群家長已經(jīng)焦慮到幾乎從幼兒園開始就恨不得把所有他們能夠提供的資源全都塞到孩子的手里。
其實不見得有效果。
但大家都這樣做,所以不會出錯的,孩子總有一天會功成名就的。這是他們的邏輯。
唐媛不敢說這是錯的,因為她也是教育的既得利益者。但那樣的重壓生活,還有父母對她施加的種種壓力和期許,都是她長久以來一直想彌補的缺憾。她還沒來得及享受少年時光,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她沒再說什么,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男孩又繼續(xù)道:“其實我覺得…有沒有這個弟弟對我來說真的沒有太大的影響,本來我平時基本就是寄宿,等我以后上了大學(xué)畢了業(yè),我就更不回來住了,我肯定是要走的。那時候他也才九歲吧,我怎么可能跟他有多深厚的感情?”
“不想回來?”
“誰想啊,小姨你不也不回來嗎?這小地方有什么前途?”
“小地方不一定沒有機遇。再說,你爸媽呢?”
“不是還有個二胎嗎?再不行,我把他們都接走,接到我住的地方。反正我絕對不回來,絕對的!”
唐媛心中暗嘆,這孩子還沒有意識到,他正要走一條艱難的路,一條不能容許后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