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啦,南河里有,但和海里的不太一樣。回老家的時候,吃海里的小嘎啦,有鮮味,貝殼淺色光滑。南河的貝殼大,深色麻垃,肉兒多,但是人不能吃。堅硬里面是軟體,老單說,生命和非生命的物質(zhì)結合,是腔體動物的再發(fā)展——有貝釘兒將貝殼“拴住”,腔體增厚變得彈性有力,開合及時以自衛(wèi)。安全性好了,但行動不便,它們其實和海螺田螺是一類:一種是生命把外殼開合,一種是生命伸縮于殼。和海蟹河蟹是“近親”的一脈。蟹已經(jīng)進步了,武裝到行動,而不僅僅是防衛(wèi)。生命的再發(fā)展,“非生命物質(zhì)”結合到生命里,增強了形式的力量,壯大了形式。人是其精巧的一種,有力又有智,會制造使用工具。爸爸撈網(wǎng)的桿子捆在車大梁到后座方向,前面不能擋把,所以,后邊長,長出一大截。網(wǎng)前邊是鋼鐵做的帶齒的,像耙子,網(wǎng)耙綁在車后座,立本坐在大梁;自從小時候摔了那次之后,爸讓他坐前頭。
那是立本五歲的時候,爸爸帶他上街吃豆腐腦,爸騎自行車,立本坐后頭。那條道上下延伸全是立石鑲鋪的路,鋪的整齊,有圖案;一個大下坡下行,陽光在爸爸車影中閃爍,爸爸的衣衫被風吹得噗噗響;兩邊的樹都綠油油的,房子、行人在移動,什么東西都有光芒,周圍的一切都新鮮,開過去的汽車開遠了,又開遠……他摔了下來……
人大了,大梁上的小座已小,卸下了;人不用抱,踩著腳踏大拐上車,大腿擔在大梁,側身坐著。車子響起鈴聲,告訴道路上玩的孩子注意。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有打招呼的,有看那個耙子的。車子一路南下。
上坡,爸爸蹬得吃力,身子前傾,下頦碰了立本的頭,膝蓋碰到立本的腿,立本低了頭把腳往前提。這段路比平時長啊。爸爸喘著粗氣,氣息和聲音在立本的后上方,是干渴缺水似的,一下一下干啞。立本心里著急,他想往前使勁,手握著把,往前用力,身體一起使勁。爸說別使勁握把,容易摔了。爸說“今天風小,沒有昨天風大,前天是最大的。”立本要下車推,爸不同意。立本盡量往前串一點,他怕影響爸爸的腿用不上力。下了坡,路旁那片松樹林,新的綠與舊的綠快接近為一體了。車沿著鐵道線的邊上小道走,小道不好走,時有散落的道基碎石,躲閃不及,壓飛了,或顛蹬一下。大腿擔在大梁,時間久了疼麻,要串串地方。爸爸問用不用下來,立本看是下坡平道了說不用。立本后來說,和爸爸的感情是在這樣的場合加深,貼近了。立本問爸爸怎么不抽煙,爸說抽煙沒什么用啊,也不交際;抽煙對身體沒什么好處,酒多少還有點好處。爸爸原來喝酒,媽媽說很能喝,得了那場病以后就一口也不喝了。
爸爸邊騎邊解衣服扣,讓浩蕩的南風吹著胸口,指路旁的樹,說:“老家那邊,這個時候,樹上的蟬從早晨就開始叫了?!焙顾樐樅筒弊恿鳎皇帜藫]落。身體里的水析出如云氣。風帶走熱,汗滯了,干得粘稠。夏天熱,冬天冷,對人都不好。
立本記得那次回老家時奶奶說來關東那年找人算了一卦,說到有“龍”的地方。結果,來龍鎮(zhèn),天太冷,人凍壞了……
天空像似有霧,什么顏色也說不清,熱乎乎充斥周圍,處處都如此,但不遮擋看什么,只是看起來景物在抖動。
蒿子長得老高了,被風吹得現(xiàn)出白色。
河很長很長,離得遠也看得見。
要到橋了,下了車,看后面有沒有火車過來。
前方江水大橋在波動的空氣中有些變異。流動的空氣讓濕了的衣服揮發(fā)很快,變成汗?jié)n,爸爸灰色的衣服析出了白的鹽。
立本說:“推著過橋吧?”爸說:“道板太窄,推著還不如騎著?!卑窒禂n了衣服下擺的兩個扣,防止衣襟刮著橋柵欄。讓立本坐上,蹬車騎著過橋。咣愣,咣愣,一塊板又一塊板,立本知道這橋的道板縫有多大距離,他看得見橋下的清水,黃色的橋墩,回流比以前湍急啊。雖然在橋上,水的清涼,也感受得到。橋欄外,河水通向很遠,兩岸有草樹,水有綠的,還有不同顏色,有波紋,有亮光;河水宛轉,柔軟的,綿延不絕。
過了橋下車,走下橋坡兒。來到沙灘,馬上有燙的感覺,從腳到臉,被烘烤。老曲爺說,隋朝的隋煬帝的煬,就是火烤的意思。立本眼睛瞇縫起來,躲不開強烈的光,看哪都一樣。爸把車停放到一棵樹旁,這樹是被人砍過,從根部重新長起來的。爸解下“耙子”,接上桿子;脫了長袖衣服、背心、褲子,只穿褲衩。
有幾個小孩光著腚,從水里出來,在河邊上跑,像小馬兒撅的撅的。有人喊:“看,火車來了,快趴下。”小孩肚子朝下趴沙灘上。站河里的,蹲水里,或者假裝游?;疖囖Z隆隆地開過,有人眼尖,先喊:“是貨車,不是拉人的,起來吧?!薄袄说氖蔷G色的車廂?!薄袄说亩加写皯?。”孩子對飛馳而過的火車很感興趣,因為是和人不相同的,人又可以乘坐啊。立本看書中,有“憶苦思甜”,那種把人不當人,奴役驅(qū)使,人當牛做馬,揮鞭者狠毒殘忍……已成為歷史。老單爺說,人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各種各樣工具,延長壯大了手腳,人的想法能更快更好地實現(xiàn)。人越來越希望有省力氣的工具,還有玩樂的工具,有賺更多錢的工具,還有,打斗的工具——武器,傷人致命,戕害生靈。
“欸,長的是什么?”小孩來看老李的身體,前胸后背有幾條大疤瘌,很深的“溝”,有的孩子要用手摸,說“這是什么呀?”
“蟲子?!薄鞍。俊?p> 老李笑了,說:“這是刀口?!薄笆裁吹敦莸倪@樣?”“做手術?!毙『⒍嫉纱罅搜劬Α?p> 老李趟進深水,伸耙子在水里,不斷往里探,往里邊走,“水還有點涼啊,”活水就這樣。
水到了胸口,他往后,退了一步。水如果到胸口,撈耙子就站不住,可能被沖倒了,帶河溝里去。
他扔出長耙——它沉,不能像扔魚竿那么從后往前甩,是從近往遠推,桿子三米長,夠到河心底溝。拉,拉上來,嘴里說著,使勁,捯手,一下一下拉上耙子。齒朝上端起,涮泥。
立本幫抬。
那塊不是沙子啊,鍋底坑,是泥??蓜e下去,下去就沒影了。嘎啦,都在泥里呆著,聚群,爸爸喘著說。
到淺水。“真多!”小孩們來看。
爸濯一下舌頭:“不少。”在水上邊前后左右搖晃,過濾干凈,端著上岸?;畹母吕捕奸]上了嘴,但有縫兒;一點縫兒沒有的有點變形的是一殼污泥;挑出空殼和河卵石,嘎啦倒袋子里。
撈了幾回,歇歇。上車子跟前,取下包,拿出饅頭,兩個人坐樹蔭下吃。太陽不直曬的地方,就不太熱。爸說:“草帽,一會得戴。你在這,可以到水淺的地方玩一會,那邊別過去了。天太熱,一會曬爆皮了?!?p> 立本遞水瓶,爸仰脖喝一口,給立本。立本說游泳,爸說:游吧,在我后邊,別往里去。立本拿出了黃瓜,爸說:“夏天生吃的東西一定要洗干凈,賣的都在車上地下堆放。”“洗了三遍,用毛刷刷了?!卑终f來一根,吃得脆香甜。立本說:“一會我來吧。”爸說:“里面深?!绷⒈究窗值纳眢w的疤瘌,“下水疼不?”“沒事,現(xiàn)在這時候水開始熱乎?!庇趾攘艘豢谒终f:“要感謝人民子弟兵啊,我撿回了一條命。”
他倆從樹影里走出來。小孩們在挖沙子,憋上水,踩。爸讓立本在邊上游,自己走到腰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