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二士爭衡朝中分
舊歷二月的洛陽城,春寒料峭。在司馬懿的提議下,魏主曹芳準(zhǔn)備二月的第一個早朝。
曹芳和司馬懿并排而立,身后跟著文武百官,依序而進(jìn)。在殿門前,文武百官解劍脫履,只有司馬懿和曹爽,沒有解劍脫履,享受著劍履上殿的殊榮。
曹爽對司馬懿一臉笑意:“太傅,經(jīng)過這個歲首,太傅去年六十七歲,今年怕是六十六歲了?!?p> 司馬懿笑道:“大將軍是嫌我老了。都是六十九歲的人了,如果不是先帝托孤之重,我也不要操這份心,可以向陛下請求告老還鄉(xiāng),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了?!?p> “那可別啊。”曹爽扶著司馬懿的臂膀,一起往太極殿走去:“太傅精神矍鑠,皇上萬歲,太傅百歲,至少還可以侍奉陛下三十年?!?p> “那老夫豈不成了怪物?這樣可就寒了年輕后輩的進(jìn)取之心了?!彼抉R懿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
“誰敢呢?”曹爽往身后看去,他身后,分文武,排的是太尉蔣濟、司徒衛(wèi)臻,司空高柔,驃騎將軍劉放,衛(wèi)將軍孫資等一班人,然后是尚書令司馬孚,然后竟然是司隸校尉畢軌,后面是太常羊耽、太仆王觀、大司農(nóng)桓范等九卿,然后是尚書仆射李豐,尚書何晏、鄧飏、丁謐等人。畢軌竟然排在九卿之前!
看到曹爽轉(zhuǎn)身來看自己,李豐以下,都低下了頭來,蔣濟等人沒有低頭,而是跟在司馬懿和曹爽后面,跨進(jìn)了太極殿殿門。
山呼已畢,太常羊耽出班奏道:“如今陛下已年滿十六歲,按我朝體例,輔政大臣當(dāng)還政于陛下。經(jīng)臣等商議,今日朝會,司馬太傅和諸臣,有表上奏,愿意還政于陛下!”羊耽說完,從袖中拿出了一份奏疏,呈了上來。
曹芳見司馬懿竟然要還政于自己,不敢自專,望向曹爽:“大將軍,此事太傅和你商議過了嗎?”
若不是丁謐提醒,曹爽還真不知道司馬懿竟然要還政于皇帝,饒是這樣,曹爽也沒有想到,司馬懿竟然在二月就聯(lián)合各大臣上表,愿意還政。
見曹芳問到自己,曹爽道:“陛下,太傅和我身負(fù)托孤之重,如今太傅上表,要求還政,臣以為,此事應(yīng)該要太后定奪。”曹爽又把問題傳到了郭太后手中。
曹芳望向郭太后,一副問詢的神態(tài)。
郭太后道:“諸位臣工,陛下今年,確實已經(jīng)十六歲。但先帝托孤之時,曾把住太傅之臂,以大事相托,如今太傅又身負(fù)教導(dǎo)陛下重任,一旦還政,陛下有事征詢太傅之時,當(dāng)何以處之?”郭太后雖然從政之才不過中人,但這話應(yīng)對極為得體。
司馬懿出班奏道:“陛下,方才大將軍說我今年還比去年年輕一歲,這豈是自然之理。陛下天資英縱,老臣還政于陛下,非是出于個人私心,乃有各位老臣和九卿附議。請陛下恩準(zhǔn)。”
曹芳尚未開言,曹爽道:“太傅,此事太過倉促。太傅雖然沒有錄尚書事,但依然都督中外諸軍事。況西蜀東吳未平,若這兩處犯邊,尚需太傅主持大局。爽以為,陛下雖已成年,還有許多倚仗太傅處,還請?zhí)等??!?p> 司馬懿道:“老夫如今百無一用了。況此事乃眾臣推舉,還請大將軍不要阻攔。”
司馬懿說完,蔣濟、高柔、衛(wèi)臻、司馬孚、王觀、羊耽等人,還有司馬懿簡拔的一班人,一齊跪下:“還請陛下見納,同意還政?!?p> 曹芳不知道如何處置了,不發(fā)一言。曹爽也沒有想到,竟然有這么多老臣同意還政曹芳。殿內(nèi)一下了變得出奇地安靜。
曹爽自思道:“若司馬懿還政,也就失去了輔政之權(quán),很可能這都督中外諸軍事之權(quán)也會一并收回。自己同樣作為輔政大臣,也要交回錄尚書事和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權(quán)力,只保留大將軍權(quán)力?!?p> 曹爽越來越覺得這里面必有玄機。自己時勢使然,因為劉放孫資的原因,推到了輔政大臣的位置,和司馬懿一同輔政。自己作為宗室,沒有深厚的班底,不敢依仗諸曹宗室穩(wěn)定權(quán)力,只能依靠往日浮華一黨和兄弟、同郡之人。而司馬懿已是兩任托孤,和各世家大族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又多有戰(zhàn)功,竟然在這個時候想還政于天子,必然有詐。
就在這時,郭太后發(fā)話了:“既然朝中諸臣和太傅一個心思,陛下,大將軍也是輔政大臣,你問一下大將軍,愿意還政否?”
這一句話十分厲害,意思是既然太傅都愿意還政了,你曹大將軍同樣是輔政大臣,應(yīng)該一視同仁,不能特殊對待。
郭太后因為曹爽撤中堅、中壘二營,動了郭氏家族的權(quán)利,已經(jīng)對曹爽有所不滿,加上司馬懿表郭建、甄德為鎮(zhèn)軍將軍,無形中已經(jīng)站在了司馬懿一邊,是以出言擠兌曹爽。
不過,處理政務(wù)只有中人之才的郭太后,哪里是這些久歷朝政之人的對手,畢軌立刻抓住了郭太后話語中的破綻,開始反駁:“陛下,太后方才說,朝中諸臣和太傅一個心思,臣不敢茍同。像臣等和尚書臺、河南尹等諸人,就不知道太傅竟然在朝會上提出還政。此等大事,豈可等閑視之,臣任著司隸校尉之職,有失察查,請陛下治罪?!闭f完,伏身于地,不再起來。
丁謐等人見機最快,出班道:“畢司隸言之有理,臣也不知道太傅想要還政陛下,事起倉促,請陛下三思?!?p> 何晏、鄧飏,還有曹羲、曹訓(xùn)等人見了,也一齊出班,同聲應(yīng)道:“事起倉促,請陛下三思。”
這樣一跪,舉朝中分,司馬懿一班人和曹爽一班人勢均力敵,就算是郭太后也犯了難。
王肅奏道:“陛下,于禮法而言,陛下已到親政之齡,輔政大臣應(yīng)該還政于陛下。昔日太祖文皇帝,托孤于陳長文、曹子丹、曹文烈、司馬仲達(dá),也是及時還政,愿陛下效法先帝之例,同意二位輔政大臣還政?!?p> 司馬懿一眾人等,看到王肅又是引用禮法,又是援引先例,不由信心一振:“愿陛下以先帝成法為效,同意還政?!?p> 中領(lǐng)軍曹羲道:“陛下,若二位大臣還政,太后將何以自處?”
曹羲一出此語,郭太后馬上醒悟過來,是啊,自己作為太后,二位輔政大臣都還政了,陛下親政,自己也必將失去垂簾的權(quán)力。
曹芳無奈地望向郭太后,請求定奪。
曹爽馬上明白過來,奏道:“爽愿意還政,希望太后也撤去垂簾,讓陛下一人親政?!?p> 郭太后可犯了難,自己先前的話,已是同意司馬懿還政,如今曹爽也同意還政,自己這個垂簾,也得還宮了。
就在郭太后不知如何回答的時候,司馬懿出手了:“大將軍,先帝遺詔,太后只是聽政,我等是輔政,輔政大臣還政,不影響太后聽政,所以太后還不宜撤去垂簾。按照我大魏律法,在陛下親政三年之后,太后可以撤去垂簾?!?p> 姜還是老的辣,狐貍還是老的精。郭太后不由得更加心向司馬懿。郭太后道:“太傅之言有理。皇兒雖然已經(jīng)成年聽政,但我二人母子連心,哀家也不想聽政,但這還要看陛下如何處置。”
曹芳道:“太后之言不假。若二位托孤大臣沒有輔政,朕若有什么大事,還須太后定奪。既然朝廷有制度,就按制度辦吧?!?p> 說到這里,曹芳已經(jīng)是同意了司馬懿和曹爽還政,但同意郭太后聽政。到了這一步,司馬懿要求還政的目的眼看就要達(dá)成,只要皇帝下了旨,就是板上釘釘,不能更改了。
就差一步之遙,大司農(nóng)桓范出手了:“陛下,既然二位托孤大臣已還政,不明之處,陛下可在朝會上與眾臣商議。陛下說請?zhí)蠖▕Z,太后只是聽政,親政天子,豈能讓太后定奪朝政?臣記得,文皇帝曾經(jīng)下詔,明言婦人與政,亂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當(dāng)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以此詔傳后世,若有背違,天下共誅之。陛下親政之后,大事請?zhí)蠖▕Z,臣恐陛下之言,陷太后于不測之地,又有違文皇帝遺詔啊,”
智囊就是智囊,果然老辣,竟然在不可能之處制造可能,司馬懿想請曹芳還政的愿望,又落了空。
司馬懿和曹爽兩方,又僵持在了一起。
新任尚書仆射李豐見了,出班奏道:“陛下,既然太傅和大將軍意見不一,也不能一言而決,此事請陛下再議?!?p> 這李豐字安國,魏明帝曹叡在位時歷任黃門郎、給事中、永寧太仆等職,因為他也屬浮華一黨,太和年間也被免官。正始年間,他受曹爽重用,任侍中,此時接替了盧毓,任尚書仆射。
郭太后道:“陛下,既然朝臣意見不一,那就依李愛卿之言,改日再議吧。”
曹芳見了,道:“二位托孤大臣意見不一,還政之事,改日再議,退朝!”
大將軍府,曹爽夸贊起桓范來:“智囊就是智囊,一鳴驚人。太傅還政的奏表,就被你這樣在無形中化解,來,我敬你一碗酒?!?p> 桓范也不謙讓,將酒飲盡,道:“大將軍,你就不想一想,為什么太傅愿意還政于陛下?”
曹爽道:“這?我確實不知?!?p> 丁謐道:“智囊,依愚意度之,太傅和大將軍歸政之后,事決于陛下,但太傅請保留郭太后聽政之權(quán)。其實,于太傅那邊而言,并未有損。而大將軍失錄尚書事權(quán)力,簡拔官員,推行新政,就會名不正言不順了?!?p> 桓范道:“彥靖之言不假。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司馬懿兼著太傅之職,雖然還政,但可以太傅名義,教導(dǎo)天子,必然影響天子施政。何況大將軍毀中堅、中壘二營,郭太后必然記恨在心。心里必向著太傅。所以,還政之后,郭太后聽政,也對大將軍不利!”
桓范和丁謐此言一出,曹爽這才知道司馬懿還政之后,竟然還包含著這么多企圖。曹爽將酒碗放在桌上:“今日朝會,若不是諸位相持,險些誤了大事。智囊,下一步當(dāng)如何區(qū)處?”
桓范道:“彼不動,我不動,既然司馬懿還政之舉不能成功,我等安于現(xiàn)狀,再緩緩圖之?!闭f完,又和何晏鄧飏等人喝了一碗:“大將軍,大丈夫處大事,若想奪太傅之權(quán),就必須下定決心,當(dāng)機立斷,切不可有婦人之仁。”
丁謐道:“照這么說,大將軍不要禮遇太傅?”
桓范道:“從太傅今日行儀來看,他不是一個甘愿年老退位的人。他與大將軍,所為乃是政爭,既然是政爭,就須分出高下。今日朝會上,同意還政的人,與大將軍的人是舉朝中分。大將軍以后注意,對老臣要緩緩圖之,不可急除。而對太傅,時機一到,切不可心軟。”
曹羲道:“如此說來,我派軍直接把太傅抓了?”
桓范大笑:“不可不可,大將軍,你沒看到,司馬太傅以律法制人,大將軍也要以律法制人。我們要多注意簡拔這方面的人才?!?p> 畢軌道:“現(xiàn)在是盧毓又任著廷尉之職。當(dāng)初大將軍同意的時候,我心里就在反對。上次石苞以法理殺人,這盧毓也是用法理駁回我的要求。大司農(nóng)之語提醒了我,此人在此任上,必對大將軍不利。”
桓范道:“此事非我職責(zé),酒已七分醉,就此告辭?!闭f完,徑自去了。
三天之后,司隸校尉畢軌奏盧毓濫用法典,免去了盧毓的官職。盧毓和其他人都指責(zé)畢軌枉奏免官的行為,于是曹爽又遷盧毓為光祿勛。
桓范的話,引起了何晏的重視,何晏發(fā)起尚書臺一班人,著手更改有利于大將軍曹爽執(zhí)政的法律。
“公閭,你在明帝之時,就典定法律法令,深受先帝器重,這次大將軍想讓你到尚書臺任尚書左丞,來主持修改法令,不知公閭肯否?”出了值房,大將軍曹爽之弟、散騎常侍曹彥,向黃門郎賈充拋出了橄欖枝。
賈充道:“下官是奉先帝詔令修改的法令,如今又要進(jìn)行修改,和上次修改的時候還不到八年,一旦改之,恐怕讓人無所適從?!?p> 曹彥仍不死心:“如今大將軍輔政,推行新政,法令有諸多地方不合時宜了,請公閭不要推辭?!?p> 賈充道:“法令乃是天下人所遵守。我自己改定的法令,又讓我自己來修改。這到底是我以前改錯了呢,還是先帝錯了?”
曹彥碰了個軟釘子,面皮上不好看:“我一片好心,公閭一意孤行,何必呢?”賈充不再言語,向曹彥施了一禮,轉(zhuǎn)身就走。幾天后,賈充轉(zhuǎn)任汲郡典農(nóng)中郎將。
太尉蔣濟見了,上疏道:“昔大舜佐治,戒在比周;周公輔政,慎于其朋。夫為國法度,惟命世大才,乃能張其綱維以垂于后,豈中下之吏所宜改易哉!終無益于治,適足傷民。宜使文武之臣,各守其職,率以清平,則和氣祥瑞可感而致也!”曹爽不聽。
曹爽兄弟與畢軌、何晏、鄧飏、丁謐等人飲酒,正歡飲間,廳中變暗了。
“這是怎么回事?速與我報來。”曹爽說道。
丁謐道:“大將軍,這是日蝕。我們可將此大做文章,奪太后之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