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打了勝仗之后，我爹多愁善感起來。
好不容易打了勝仗，大家喜氣洋洋，一副過肥年的樣子。我爹卻像個哲學(xué)家，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晚，帶上我和幾位貼身將官，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在淯水邊上挑了一個好大的場子，命人弄個奠祭的臺子，準(zhǔn)備酒食紙錢等奠祭之物，挑個夕陽將下未下之時，倦鳥歸巢，陰風(fēng)漸起，集合全體幾萬部隊(duì)，搞大陣仗，祭拜陣亡的將士。
主祭念著我爹親自起草的祭文，很有感情的那種。念完之后，主祭大唱：主公曹操跪祭！眾人默哀！
幾萬將士站在我爹親自選定的斜坡上，從上往下看，我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將士們眼睜睜地看著曹公真誠地往蒲團(tuán)上一跪，接著我爹嘹亮的哭聲從淯水邊響起，開始像小號，接著變成大號，一聲高過一聲，一陣接一陣地傳過來，由近及遠(yuǎn)，傳到每位將士的耳朵里。兩旁的將士離我爹近，能明顯地感受到我爹滂沱的眼淚鼻涕四處飛濺。不用問是誰的眼淚在飛，那一定是我爹曹公的。因?yàn)殚_始時只有我爹一個人哭。遠(yuǎn)處的士兵，雖然沒被我爹滂沱的眼淚鼻涕濺著，感受不那么強(qiáng)烈，但最是朦朧更動情。連站得最遠(yuǎn)的士兵也傷感起來。
我和其他幾位，如曹洪等，作為陪同，一起跪在我爹左右后三面。我跪左，曹洪右?？蘼曔M(jìn)行到一小半，還沒把眾人的傷悲之情完全調(diào)動起來之時，我爹把頭偏了一下，見我沒有哭，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你為什么不哭？我心里對我爹說：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我哭不出來啊。
我爹哆哆嗦嗦，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木棍，在我旁邊寫了一個“昂”字。
我一看到最心愛的哥哥的名字，萬悲千痛瞬間上心頭，悲傷的眼淚如決堤的江水一下子奔涌而出。再也不顧忌旁邊有人沒人了。念著平日父母對自己有意無意的冷淡，唯獨(dú)哥哥曹昂鼓勵自己；念著家里弟弟妹妹在父母面前撒嬌裝嗲，得了好處還給自己白眼，唯獨(dú)哥哥曹昂把最好的東西留給自己；念著在軍旅之中哥哥給自己的無私幫助和教誨；念著哥哥最后的那句話：安民，快走，快走，帶弟快走，我答應(yīng)過二娘，要帶丕弟回家的……
可是自己，年僅二十，喋血沙場，尸骨無存。
天人永隔。
淚如泉涌，泣不成聲。
我爹見我終于哭了，很是滿意。他老人家的哭聲也就更加綿長嘹亮了。我們的父子二重唱（哭），引來曹洪的哭聲，變成了三重哭。三重哭接著變成四重哭，五重哭，千重萬重的哭。一時間全軍將士，無不淚流滿面，悲痛不已。
從這次祭祠陣亡將士大家才明白，曹公不是無情無義之人，而是有情有義的很。打仗時沖鋒陷陣，見死不哭，不是曹公無情，而是來不及傷心，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將士陣亡不是沒有意義的，大家只有更加拼死向前，為大漢，扶江山于暨倒。
祭拜之后，我爹把我叫去單獨(dú)談心，談及那天的表現(xiàn)，說總體滿意，只是需要人點(diǎn)撥，這個還要加強(qiáng)。我說那種想哭就哭的本事，我一時半會還學(xué)不會。
我爹語重心長地說：丕兒啊，你在這方面確實(shí)還有很大提升空間啊。我來跟你講一講怎么才能提升。首先你要明白一個道理，世間自有真情在。你要付出真感情才行。有些人總喜歡把人生如戲﹑全靠演技這句話掛到嘴邊。以為是真理，實(shí)際上這種話是錯誤的，這是玩世不恭的人說的玩世不恭的話。要在這世上混，光憑演技是不行的。既要有演技，還要有真情付出。一半靠真情，一半靠表演。光有真情也沒什么卵用，光靠表演也不行。二者交替使用，這才能把事情辦好。
譬如這次的祭拜將士，我能做到想哭就哭，想停就停，這就是靠的演技和真情付出?？奘且薜?，可是哭不出來怎么辦？將士們打仗要有凝聚力，就要打動他們的內(nèi)心，讓他們相信你是愛他們的，你是一位關(guān)懷備至的好上司好將軍，大家患難與共一條心。他們的死會讓你也很難過。當(dāng)然他們的難過傷心，我有時體會不到，因?yàn)楹芏嗳宋叶疾徽J(rèn)識。但是我有我的難過傷心。我可以傷心我的傷心，痛哭我的痛哭啊。于是我想到為我而死的曹昂曹安民，想到不能原諒我的丁夫人，想到我小時候被人欺負(fù)的童年往事，想到自己打仗一敗再敗好不容易才打幾次勝仗。這些傷心事在我心中醞釀了好幾天，一直積蓄在心頭，小心地把眼淚保存在那里。只等主祭的讀完我寫的祭文，宣告我行祭拜之禮，這時我才把眼淚放出來。這個需要技巧，也需要真情。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到了傷心處，男兒也流淚。想到傷心之時，流淚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這就像你哭你哥哥曹昂一樣，你對哥哥的真情是基礎(chǔ)，到哭的時候，只需臨場發(fā)揮一下就可了。
他們哭他們的兄弟父子，我哭我的妻子兒子，各人哭各人的。至于他們以為我是哭的他們的兄弟父子，以為我是真心替他們痛哭。唉，我要的就是這種美麗的誤會。是別人我不會講出來的。你是我兒子，所以這種祖?zhèn)鞯拿胤讲鸥嬖V你。是別人我才不會告訴。
我爹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隱隱地感覺被他老人家騙了一回哭。
我爹打仗，一敗再敗又?jǐn)?，一敗再敗，再打再敗，好不容易打了幾次勝仗，我以為都是靠的蠻力，就像斗雞一樣，只要不怕死，下得蠻，吃得苦，就能勝。其實(shí)是誤解。
戰(zhàn)況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以前是張繡追得我爹到處跑，現(xiàn)在我爹追得張繡他們到處跑。劉表和張繡是同盟，所以劉表派兵來救張繡。想趁我爹進(jìn)攻張繡時斷我爹的后路。我爹見情形不對，不追張繡了，帶兵返回。結(jié)果張繡掉轉(zhuǎn)馬頭，倒過來追殺我爹的部隊(duì)。我爹像醉酒的酒鬼認(rèn)不到回家的路那樣，帶著部隊(duì)東一轉(zhuǎn)西一轉(zhuǎ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不知道回哪里。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還不停地唉聲嘆氣。帶著部隊(duì)每天走個三里五里路，走走停停。弄得眾將士很是著急。不知道曹公吃了什么藥。我爹的謀士荀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為我爹不在狀態(tài)。寫了封鴨毛信問我爹。我爹回信說：張繡那小毛賊來追俺，俺雖走不快，一天才行幾里。俺設(shè)想，只要俺們到安眾，一定能把張繡那小子一破兩半，像破竹子那樣。不管風(fēng)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俺現(xiàn)在是在閑庭信步，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