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子看看我寫的檢討書，一邊念、一邊說：字寫得不錯，子桓，是你寫的嗎？
我忐忑不安地回答說：是的。
人長得漂亮，字也寫得不錯，真是難得。
我說是我寫的。
崔老夫子眼光下垂，正在近看檢討書，聽了我說，眼光抬了起來，切換成看遠，盯著我看：
我相信你的話了嗎？
然后意味深長地說，我家閨女小崔姑娘也是跟我上的學(xué)，她的字是我教的。女孩子寫的字和男人不一樣。你沒當(dāng)過老師，接觸過許多女孩子寫的字你不知道。你最多見過你家甄氏寫的字。哈哈，你騙不了老師。
然后指著子丹狠狠地說：你的字，鬼畫桃符，寫出來壞了你崔老師的名聲，給我好好在書房練習(xí)寫字。要寫得像李斯那樣好。聽到?jīng)]。
李斯是誰？不就是秦朝的開國宰相嗎？他寫的字有什么了不起的。
田獵是不能再弄了，子丹和我的字又寫得那樣的難以見人，兩人只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練字寫文章讀書。
看看甄氏的肚子慢慢地隆起，然后加速膨脹，那形狀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一天一個樣，一天胖似一天，終于胖得像個十六的月亮，圓滾滾的了。一日瓜熟蒂落，我正在書房讀三墳五典，讀得我牙齒發(fā)酸﹑兩眼發(fā)直，我娘卞夫人的侍女突然過來叫我，說少夫人生了，少夫人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
我當(dāng)?shù)男那楹芗?，把書往書桌上一扔，抬腳就往房外走。我們那時候的木房子有門坎，出房門都是要抬腳的。我心情大好，手腳沒注意協(xié)調(diào)，腳抬得不夠，撲通一下，差點摔倒在地。下巴都快要抵到走在前面的侍女了。侍女回過頭來，見我齜牙咧齒正撲向她，以為我想啃咬她，嚇得她奪門而逃。
后世謝安派遣他的兒孩們打淝水之戰(zhàn)，他就和門客下屬在山上亭子里裝模作樣地下跳跳棋假裝淡定，捷報傳來說淝水之戰(zhàn)侄兒們3:0完勝對手。他一激動，抬腳往外走時把鞋拖下面的釘齒都碰斷了，而他還沒察覺，兩腿一歪一扭地走得很開心，好似平常也是那樣走路一樣。
感覺這段場景描寫有點像是抄襲我的。唉，不管他了。
侍女在前我在后，到得產(chǎn)房前，我抬腳要進，娘老子卞夫人把我擋在門外，說產(chǎn)房重地，未經(jīng)許可，不得入內(nèi)。
我說娘，那你同意不就完事了嗎？
我娘說：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生孩子的產(chǎn)房，男人是30天不能進去的，去了會有血光之災(zāi)。
我說咦，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封建落后。那我不看了，我走了。
我娘說：唉唉別急，你看看你兒子，抱一抱他再走嘛。
把用一堆衣服包裹好的肉乎乎的東西塞給我。
我嚇了一跳，這是什么東西？嗨，這么難看？娘，你確定這是我的兒子嗎？
我娘生氣了，不是你的兒子是誰的兒子？盡說胡話。你嫌他長得難看，比起當(dāng)年你剛生出來時，他長得比你好看多了。
比我還好看？那我也就沒話說了。
家信傳到我爹那里，我爹聽說生了個大胖小子，很是開心，因為這是他的長孫呢。特地叫停了戰(zhàn)斗，通知了對方。就像打比賽時一方的教練臨時叫停比賽，說我有個什么事要和大家下去商量一樣。對方收到消息說我們這邊的主帥家有喜事，添了長孫，所以要回去幾天先，說理解理解，然后也叫停了進攻，令大伙兒收工回去睡覺了。
我爹回到家里，從我娘老子手里接過我兒子，開心得不得了。看了又看，親了又親，他老人家?guī)滋鞗]刮胡子了，滿臉的胡子就像野豬鬃毛，刺得那小子哇哇地哭，我娘罵他，他還嗬嗬地傻笑。
做爺爺?shù)目磩倓偵聛淼拈L孫，和做老爸的看剛剛生下來的兒子，是很不一樣的。兩個人的視角是很不一樣，感受也是很不一樣。做老爸的看剛生下來的小孩，因為是人生第一次，所以被那小鼻子小臉紅紅的一團肉嚇倒了，然后撇撇嘴就走開，想我這媳婦也是的，生小孩也不生好一點，讓他長得那么難看。做爺爺?shù)慕?jīng)過世面，知道人長大后不管是長得像林志穎還是像潘長江，剛出生時都是不成人樣的那么一團。只要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比例大體勻稱，模樣大體周正，就是很不錯，可以打個90分了。
在接下來的一年半載里，只要你每天笑瞇瞇地看著他，哄著他，福利待遇弄好點喂好他，不用你拿小棍子邊敲邊念，長得像我，長得像我，他自然而然地就長得像你了。不僅這樣，如果這小孩子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以你為偶像崇拜你模仿你，那么他連你走路的那一搖一擺的姿態(tài)，說話的那拿腔拿調(diào)的調(diào)門，做事的那一板一眼的神氣，都會像極了你。所以你別怪人家說長得不像你。沒有你長得好看，沒有你腦袋聰明，沒有你人品良好，那小孩都是有樣學(xué)樣，學(xué)的你的。
我那時剛為人父，自然不懂。我爹是幾十個孩子的爹了，當(dāng)然很明白。
我爹一邊看一邊說：你看他眼睛多有神，你看他皮膚多么白，唉，長大了不像林志穎也難。我最喜歡長得白白凈凈的小孩子了。就別長得像你爺爺像你老爹了。你爺爺長得難看，也不是你爺爺?shù)臓敔敾虿缓?。而是基因不小心變異，所以我才長得猴模猴樣。我知道基因的重要性，所以娶了你奶奶這么漂亮的姑娘來改良基因，然后又同意你爸娶國民女神來做老婆。經(jīng)過第一代人的改良，你的伯伯叔叔姑姑都長得很好看了，只是那基因還不穩(wěn)定，所以不小心生了你爹這個丑兒子，現(xiàn)在經(jīng)過你奶奶和你媽媽兩代人的改良，孫子終于長得人模人樣了。
我娘老子聽到我爹這樣說，罵他，看你盡說胡話。人越老越不正經(jīng)。什么改良什么基因都來了。小心抱好你的寶貝孫子，別摔到地上摔壞了，別手捧得那么緊給他捧化掉了。
從另一個方面說，上一代人隔著一代看下下代人，和自己看下一代人是不一樣的。
和下一代人往往有敵對的競爭的關(guān)系。因為相隔才二三十年，下一代的兒子長大成人之時自己也正當(dāng)年富力強，年輕的野心勃勃想著開疆拓土建功立業(yè)，年長的寶刀未老權(quán)勢正隆不肯退出，于是往往產(chǎn)生矛盾形成敵我。等著孫輩出生之時，自己感到氣力始衰進取不足守成有余，眼見著白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就想著百年之后如果能有個和自己一樣的人來接替自己，那就死而無憾了。于是孫子自然是不二人選。種一樣，血相同，年紀又還小，把自己當(dāng)成崇拜的偶像來學(xué)，而不是把自己當(dāng)成敵對關(guān)系來對待，把自己的權(quán)勢金錢地位理想才華都傳給和自己一樣的孫子，總強過嫌自己礙手礙腳，時時盼著自己早死早接位的兒子。
這個我當(dāng)時也還不知道。只是到后來，當(dāng)我足夠年紀大足夠年歲老，老得有些奸，老得有些滑，人常說的老奸巨猾的時候才明白過來。不過到那時似乎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