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左國城。
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挽弓如滿月,對準百步外一頭飛奔的花鹿。只聽”嗖“的一聲,花鹿應聲倒地。身旁另一少年驚呼,”玄明好箭法!“
那個叫玄明的少年一臉得意,“大丈夫當挽弓逐鹿,萬不可被中原漢人的迂腐道理蒙了心!靳準,這頭鹿賞你罷!”
靳準滿心歡喜,飛奔去撿。
一隊騎兵自東疾馳而來,為首大漢頭戴白邊圓帽,身著狐皮棕衣,腰間掛著一柄長劍,斜挎著一口麻袋,不斷有血水滲出,虬扎粗臂正揮舞馬鞭,急急催動胯下黑馬。
大漢目不斜視,徑直奔向山腳營帳。
這大漢靳準認得,他便是左骨都侯呼衍羅,當今最受左賢王器重的大將,他覺得詫異,呼衍羅不是去涼州助朝廷平叛了嗎?如今戰(zhàn)亂未平,他怎得回來?
“想必涼州有變。”挽弓少年收起硬弓,起身回帳。
山腳下,穹廬朵朵盛開。五月是匈奴各部大會的日子,按例,諸部首領要向左賢王匯報領地事務,若是往年,并州刺史司馬騰必然親臨,如今他已回朝,便派長史聶玄代為參與。
營帳內,左賢王劉宣端坐正中,聶玄居左,右賢王劉遵居右,其余谷蠡王、大將、大都尉依次排開,大帳最里墻壁中央掛著一幅騰龍錦繡,四爪蛟龍揚著長尾,一邊伸頭后望,一邊揮翅飛騰,龍的雙肩長著一對短翅,與中原龍大相徑庭;地上鋪著一整塊巨大氈毯,上面用各色絲線勾勒出山水模樣,禽獸在林間追逐,一隊獵人騎馬搭弓引箭,顯是游獵場面。
左賢王劉宣乃故單于羌渠之子,扶羅之弟,按照輩分,劉淵當稱其祖父,在匈奴五部中德高望重。
“報左賢王,左骨都侯呼衍羅到!”,衛(wèi)兵話音未落,呼衍羅已闖進營帳。
這大漢蒼髯如戟,狐皮袍子上血跡斑斑,滿臉血污難掩疲憊神色,他打開身上麻袋,取出一個木匣子,搶前幾步,放于劉宣面前的案幾。
“報左賢王,金城一役,末將隨牽將軍奮力沖殺,無奈敵多我寡,終不能勝,牽將軍歿于亂陣之中,末將率殘軍拼命奪回將軍首級,一路躲避,五千精騎折損大半,只剩我等十五人耳!”
呼衍羅重重跪下,以頭搶地,額頭鮮血直流,“請左賢王降罪!”咚咚聲響徹營帳,震顫著每個人。那不是草芥,可是五千騎兵呵!想當年冒頓單于橫行草原,也不過萬騎!一股悲哀情緒在帳內蔓延,不少人掩面而泣。
打開木匣,一股血腥氣味混合著惡臭登時彌漫開來,聶玄乃文臣出身,見到這血腥場面,竟暈厥過去。
劉宣命人將聶玄抬去歇息,轉身對呼衍羅道,“戰(zhàn)敗之責不在你,不必愧疚,金城距左國城不下千里,連日趕路,必定辛苦萬分,你且休息罷!”
呼衍羅被衛(wèi)兵強拖出營。劉宣望著戚戚眾人,不發(fā)一語。
他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了。涼州鮮卑人作亂,晉廷動輒征發(fā)五部騎兵,少則一千,多則過萬,勝了還好,若戰(zhàn)事不順,首當其沖的必是匈奴人,更甚者,漢將殺良冒功已是常事。匈奴人的性命,就如螻蟻般低賤。
右賢王劉遵驀地起身,“晉廷征討鮮卑,關我們何事?如今五千勇士盡墨,定要向大晉皇帝討個說法!”
右骨都侯蘭盛附和道,“不僅如此,并州漢人處處欺壓于我,搶我牲畜,毀我牧場,簡直欺人太甚!不如舉族北遷,不受漢人窩囊氣!”
眾人群情激憤,議論紛紛,大多支持二人。
劉宣瞧著牽弘血淋淋的頭顱,泰然自若,臉上看不到一絲波瀾,突然大聲道,“劉聰,你覺得此事如何?”
簾子閃動,進來的正是方才射鹿少年,原來他已偷聽多時了。劉聰操著略顯稚嫩的嗓音,向劉宣拱手道,“小兒以為,當厚殮漢將,向晉帝上表,以示忠心?!?p> 劉宣大喜道,“不愧為元海子孫,見識深遠,比那些空有一腔熱血的怨婦強得多!”,說話間,意味深長地望著眾人,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黃毛小兒!能有何見識!”左谷蠡王郝散怒目圓睜,厲聲斥責。
劉聰不卑不亢道,“此時與晉廷翻臉,敢問左谷蠡王有幾成勝算?”
“這...”郝散竟無言以對。
“依劉聰所言,上表晉朝皇帝,就說匈奴五部愿與大晉累世修好,諸位可有異議?”
郝散拂袖而去,怒道,“豎子不足與謀!”
聶玄悠悠轉醒,想起方才營帳所見,仍是心有余悸。他想起匈奴將軍所言,五千騎兵全軍覆沒,先是大喜,大喜之后又是大悲。喜的是,匈奴人的力量大大折損了,悲的是,涼州戰(zhàn)事吃緊,恐怕難以支撐。
聶玄想要提筆,給遠在洛陽的司馬騰寫信,又覺得戰(zhàn)報應該已到中樞,想必司馬騰已然知曉,他信步出帳,想繼續(xù)參加匈奴大會,又想到剛才自己在匈奴人面前出了丑,頓時羞得滿面通紅。
大帳內,一座金棺熠熠生輝,金棺前面有一張案幾,擺著香燭之物,地上燃著火盆,幾個巫祝繞著火盆起舞,嘴里振振有詞。
劉宣請漢人木匠做了身子,外面套著鎧甲衣物,乍一看,仿佛牽弘剛剛逝去。見到聶玄,劉宣慟哭不已,言說大晉折了棟梁,如今定要將牽將軍靈柩護送至洛陽,告慰其在天之靈。其悲痛之切,令聶玄不勝唏噓。
夜幕降臨,整個左國城四處燃起火盆,巫祝們排成長列,在燃著火盆的人家跳起祝舞,齊呼亡者名字。巫祝的呼喊聲,生者的哀號聲此起彼伏,在山谷間回蕩。
那些生死未卜的匈奴騎兵,其家人更是忐忑不安,妻子們懷抱幼子,站在門口北望,幻想著丈夫策馬歸來。丈夫便是她們的一切,半月之內,如丈夫杳無音訊,她們即將面臨悲慘的命運,丈夫有兄弟族人的還好,若是孤身一人,難免被搶光家產,淪為奴隸婢女。
在一座靠近官道的穹廬外,劉宣聽著族人哀號,心情卻極為暢快。所謂五千精銳盡墨,不過是說與漢人官吏聽的,他雖老邁,但并不糊涂,漢人的心思,他一清二楚。
劉宣遙望燦燦星河,想起魏武帝幾句詩,“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焙蔚群肋~!當年匈奴敗于此人之手,又有何冤!如今晉室亂象已生,恢復先祖基業(yè),正當其時!
“太祖父,你看那!”劉聰不知何時已來到劉宣身后,指著夜空道,
“太一、天一昏暗,天乙無光,天槍有角,此乃災禍之兆,想必晉廷已危如累卵。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需靜待便可。”
“哦?”劉宣有些驚奇,這孩子竟通曉天象。他猶記得,劉淵像他這樣年紀,也是這般聰慧過人,恍惚間,他以為面前這孩子便是劉淵。
“元海,那你認為晉廷尚有幾年國祚?”
劉聰笑道,“太祖父糊涂了,又將我和父親記混了,如今晉帝年老,又身患重病,顯是撐不了許多年歲;而太子癡傻,不能馭眾,玄明斗膽猜測,三十年足矣?!?p> 劉宣大驚,暗忖道,滅晉者,此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