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今日,是李作塵的大日子,也是他的劫數(shù)。
昨晚已有人來告訴他,要他一早用過早飯就去李老爺?shù)脑鹤雍蛑?p> 在他吃早飯的時(shí)候,巧翠帶著幾個(gè)婆子走進(jìn)來,連招呼都沒跟他打一個(gè),就開始在屋子里四處翻找。除了蘭家送來的東西外,她們把所有帶有李字的東西都收走了,連李作塵百歲時(shí)候的長命鎖都沒放過。
李作塵安靜的喝粥吃菜,對滿室嘈雜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早知道會(huì)有這一天,也早想到大娘會(huì)用什么樣的方式來羞辱自己。李這個(gè)字,自今日起,應(yīng)該是與他無關(guān)了。
等到了蘭家,怕是連作塵兩個(gè)字都留不下。不過也好,這個(gè)名字當(dāng)年并不是娘給自己取的,雖說家里沒人說起,但想來應(yīng)該也是來自大娘。
作塵,便是要他如塵土一樣,揚(yáng)起惹人厭惡,落下化為泥土,被人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
李家長子次子今日都不在,這倒是讓李作塵有些驚訝。大娘怎會(huì)放過這種時(shí)候,那兩位又怎么會(huì)不趁勢來取笑自己?
“二郎,要籌備明年進(jìn)京趕考?!崩罘蛉硕苏?,含笑看著李作塵,“你大哥打聽到一個(gè)好先生,只是住的遠(yuǎn),所以盡早已經(jīng)帶著二郎出門去拜會(huì),要后日才能回來。”
李作塵低垂眼皮,沖著李夫人拱手,“恭喜爹娘,恭喜二哥?!?p> 李夫人沒看到想象中李作塵的反應(yīng),她挑起眉毛,仔仔細(xì)細(xì)的打量著李作塵的面色,試圖從里面看出些什么。
按說,李作塵多年念書辛苦,想的盼的無非就是能進(jìn)京趕考,謀取功名。眼下一切心愿化為泡影,自己的兒子反倒要蟾宮折桂,怎么他就不難受?不憤怒?不委屈?
“我那里還有先生留的筆記,若是娘和二哥不嫌棄,就讓人拿了來?!崩钭鲏m微笑著,“雖說肯定不及大哥找到的先生有名氣,但學(xué)問一事,博學(xué)廣識(shí)總沒有壞處?!?p> “三郎懂事?!崩罾蠣斃蠎寻参康挠眯渥硬亮瞬裂劢?,他多年來對這個(gè)三兒子沒怎么關(guān)注過,只依稀聽家里原本的先生說,三郎讀書好,將來是能有出息的。不過眼下也不錯(cuò),蘭家有錢,三郎過去與那蘭家大小姐生下兒子來,那蘭家的所有財(cái)產(chǎn)自然就歸了三郎。夫人說得對,暫時(shí)改名換姓的沒什么,日后改回來就是。
李夫人心里冷笑,臉上依舊慈愛非常,她沖著李作塵招招手,等李作塵走上來,她自身邊拿出家譜,遞給了李作塵。
“老爺說得對,三郎,懂事。”她帶著笑,翻到寫有李作塵名字的那頁,用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娘也舍不得你,可規(guī)矩,不能破?!?p> 原來,她是要自己親手抹掉姓氏。李作塵在心里冷笑,面上毫不顯露。
巧翠遞上毛筆,李作塵拿在手里,最后一次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李作塵?!?p> 墨涂的方方正正,從此李家族譜上,再也沒有了李作塵這個(gè)人名。
沒看見自己想看的,李夫人沒了興致。她讓巧翠收起族譜,收起假笑,揚(yáng)起下巴示意李作塵可以走了,可又在人到門口的時(shí)候,叫住了他。
“對了?!?p> “娘請吩咐?!?p> “蘭家這幾日會(huì)送你的新名字過來,怕你日后不習(xí)慣,從現(xiàn)在開始,家中人便盡量不再用作塵或三郎喚你了?!?p> “是?!?p> “回去歇著吧。”
“是。”
李作塵慢慢走回小院,路上遇到的下人見到他都在偷笑。有抹不開面子還能行個(gè)禮,喚一聲三少爺。更多的人都只行禮不張口,他也不生氣。
房間里被翻的亂七八糟,李作塵關(guān)好門,掀開了紅蓋頭。豬鬃刷就在蓋頭下放著,旁邊是繡了云紋的大紅緞子鞋。
如果李作塵此時(shí)不是心懷怨懟,他或許能發(fā)現(xiàn)蘭家這喜服的端倪。
緞子,斷子。尋常人家成婚都求吉利,喜服綾羅綢都有,但絕不會(huì)有緞子。
蘭麝面前放著一張紅紙,上面寫了十幾個(gè)名字等她挑選。
因?yàn)槔钭鲏m名字是雙字,所以那紅紙上也沒有單字的名。只等蘭麝選好了,再冠上蘭姓,就可以給李家送去。至于入家譜,那要等拜堂洞房之后,當(dāng)著李作塵的面兒進(jìn)行。
這些名字老夫人和蘭夫人都已經(jīng)看過,剔除了幾個(gè)不好的,余下的拿過來由蘭麝決定。而且老夫人讓玉娘來傳了話,說是怕新姑爺入門不適,所以名字只入家譜,平日里稱呼還按照李府的來,只是不能提李字。
“那,那就這個(gè)吧?!碧m麝在紙上點(diǎn)了個(gè)名字,玉娘記在心里,收了紅紙回去找人寫帖子。
“大小姐,選了‘弈鳴’?!庇衲锘乩戏蛉朔坷飶?fù)命。
“好?!崩戏蛉撕苁菨M意,這名字不落俗套,寓意又好,配上蘭姓也好聽。
“玉娘,就按照這個(gè)名字找人寫帖子送與李家。還有,再送些日常用的東西給那孩子,遮掩著些?!毙拿餮哿恋睦戏蛉藫u了搖頭,上次玉娘回來說了李作塵手上有凍瘡的事兒,也告訴了她李家人有多勢力。
庶出子不被主母待見常有,但李作塵是記在李夫人名下養(yǎng)的。李夫人落了好名聲還磋磨孩子,著實(shí)讓人看不上。
“對了,這李作塵的娘,現(xiàn)在何處?”蘭麝大婚前的瑣碎事兒基本完畢,老夫人有了閑工夫,她喝了兩口參茶,打算跟玉娘聊聊天。
“聽說當(dāng)年把三公子記在李夫人名下的時(shí)候,她自請要去莊子上,李夫人沒準(zhǔn)。說是可憐他們母子,留在家里了。”玉娘把打聽來的消息告訴老夫人,她并沒有見過聶娘,現(xiàn)在能說出的這些,還是李家下人貪圖銀錢,偷偷跟他講的。
“呵?!崩戏蛉死湫[手,她可不信那李家娘子是什么善心人,“怕是留在眼皮下磋磨吧?”
“那就不知道了?!庇衲镄χ爱?dāng)家主母磋磨小妾的不少見,無非都是怕偏房得寵,自己子女少了好處?!?p> “如今,她倒是可以放心了?!崩戏蛉丝吭谲浾砩?,眼皮發(fā)澀,“這孩子出了李家門,再?zèng)]人跟她兒子爭?!?p> 平常這個(gè)時(shí)候老夫人該睡中覺了,玉娘趕忙燃上安息香,又拿出被子來給老夫人蓋好。
“他家的事兒您當(dāng)笑話聽聽就好,莊子上送了羊來,剛二小姐瞧見了嚷著晚上要烤。您現(xiàn)在睡一會(huì)兒,晚上也好多吃些。”
天色擦黑,蘭桂果然急吼吼的把蘭麝和蘭蜜都拉了出來,在老夫人那的蘭夫人笑的吃不住,她讓下人把羊抬去后院,“煙熏火氣的,可別在咱們眼前鬧?!?p> 老夫人興致倒是好,她先是跟蘭夫人喝了會(huì)兒茶,接著讓玉娘拿來大毛的衣裳,也要去后院。
“娘?!碧m夫人啞然失笑,“她們小孩兒玩兒的,您去做什么?想吃,我讓人給您拿些過來,咱們在屋子里暖暖和和的多好?!?p> “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老夫人穿好衣服往外走,“你怕冷你在屋子里等著吧,我跟三個(gè)丫頭烤肉吃。”
蘭夫人只能跟著,金枝上來扶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哦?!碧m夫人神色冷漠,“那就告訴老爺,他不必來了,晚飯叫人給他送去?!?p> “還有?!彼牧伺慕鹬Φ氖滞?,“天氣寒冷,老爺身子不適,讓院子里的人看好了,別讓他開窗吹風(fēng)。”
蘭桂根本不會(huì)烤羊,她只是為了好玩兒。
廚房里的下人把羊斬好,先在炭火上架了一扇羊排,隨后又送了兩大盤切好的薄片。
后院暖亭里擺下鐵盆和篦子,蘭桂袖子高高挽起,拿著雙長筷站在篦子前烤肉。
“祖母,娘,大姐蜜兒,你們嘗嘗我的手藝?!碧m桂把黢黑的烤肉捧過來,別人都還坐得住,蘭蜜第一個(gè)跳起來,捂著嘴往老夫人身后躲。
“還,還行吧?!碧m桂自己低頭看看,心里也有點(diǎn)兒沒譜,“要不我先嘗嘗?”
這肉吃了定要請先生來看病。老夫人連忙讓人把盤子端走,蘭夫人走過來,狠狠擰了蘭桂一下。
“安生坐著去,我來?!?p> “那我去拿酒?!?p> 蘭桂根本不是能安生坐下吃的人,她也不用人跟著,自己跑去酒窖里提了一壇茉莉蜜,用手拍開壇口黃泥,把玫瑰色的酒倒入玉壺。
蘭麝不善飲酒,被蘭桂攬著脖子硬灌了兩杯。她紅著臉,摟著蘭蜜“咯咯咯”笑個(gè)不停。蘭蜜偷著用舌頭舔了舔,覺著又香又甜的,并沒有多少酒氣。她想再喝,但被眼尖的蘭夫人搶走了酒杯,于是她委屈的靠在大姐懷里,滿臉不高興。
“姐,我聽說,你給你未來相公,取名字了?”蘭桂嘴里嚼著肉,沒話找話說。
“嗯?!碧m麝此時(shí)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叫什么?”
“亦鳴?!?p> “怎么講?有什么典故?”
“我聽說他書念得好,所以選了這個(gè)?!?p> “大姐大姐,我知道了?!?p> 蘭蜜從蘭麝懷里探出頭來,“金榜題名,一鳴驚人,是不是?”
“是?!?p> “蘭亦鳴?!崩钭鲏m念著自己的新名字。
亦字平日里多用作副詞,是不過、也是、又的意思。蘭家取這個(gè)名字給自己,大有深意。
蘭家小姐為主,自己,為副。
不過……
李作塵合上紅貼,把帖子放在蓋頭下,豬鬃刷子上。
日子還長,且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