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臺來,我迎著葉玉良走過去,他卻又往門外一指,我明白這是心細的他擔心此地人多嘴雜,正要往外面走,段主任又過來拉住我的手:“洪先生,您這曲子太好了,趕明兒能否教教學生們。”我耐下心客氣了幾句,然后說還有事趕緊離開。
走出禮堂,看到葉玉良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等著我,看看周圍沒有其他人,我連忙走上去低聲問:“怎么了?”
“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線索?!彼恼Z氣中透露出一種莫名的情緒,并不是有什么重大發(fā)現(xiàn)的興奮,這讓我感到有些奇怪。
“什么線索?”
葉玉良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徑自說道:“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在我那里碰一下當日的收獲,今晚我和馮運雄等了半天,都沒有見到李振明出現(xiàn),就知道出事了,我于是讓馮運雄繼續(xù)在家等,自己直接去了振明的家?!彼D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措辭,卻猛地一彎腰,居然就嘔吐了起來。
嘔了好幾聲,他才緩緩起身,一邊掏出一塊手帕擦嘴,一邊說:“實在抱歉,我實在是沒見過那么慘的情況?!?p> “李振明出事了?”我結(jié)合他說的上下文,立刻做出了判斷。
葉玉良卻搖搖頭:“不,這幾天不是之前被日本人抓起來的愛國志士被陸陸續(xù)續(xù)放出來了嗎?其中也有我們抗團的人,被送到振明家的就是其中一位,他叫劉小康,之前和我們關(guān)系都很好,他是在參與刺殺周作人(注)的時候被捕的,我們本都以為他已經(jīng)犧牲了,可在振明家見到他,我才真的明白生不如死是什么意思?!?p> 他突然激動起來,伸手往禮堂里面一指:“別以為里面那些人就算苦的了,他們大多是挨餓受凍,即便受刑也不嚴重,可是小康,日本人為了讓他吐露抗團的成員名單,用盡了各種折磨手段,我剛才見到他的時候,他都被折磨得沒有人形了。”葉玉良伸手抹了把奪眶而出的淚水:“我一向知道日本人很壞,可是即便我用全部的頭腦去想象,都想不出他們能在一個同類身上下那么重的毒手?!?p> “日本鬼子從來沒有把我們當人看過?!蔽疑锨芭牧伺乃募绨颍骸艾F(xiàn)在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更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所以我需要你堅強起來?!?p> 葉玉良長呼了一口氣,“抱歉,我一向以為我很勇敢?!?p> “無需抱歉,我們都是普通人,現(xiàn)在請告訴我,小康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情報?”
“是的。”
“太好了,我們現(xiàn)在就去見他?!?p> “不?!比~玉良沉默了一下:“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小康受刑太重了,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的皮膚,他是堅持著要等見到我們好告知他的發(fā)現(xiàn)。他說和他被捕后,被關(guān)押的地方有近兩百人,大多是普通老百姓??墒堑鹊胶髞恚蜎]剩下幾個人了,最后幾天的時候,日本人以為他活不下去了,在他附近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注意,小康又聽得懂一些日文,他因此得知其他犯人都被轉(zhuǎn)移了,而且類似的情況,在很多監(jiān)獄里都有發(fā)生。也就是說最近這幾個月,日本人抓了很多中國人,現(xiàn)在放出來的,基本都是學生,抗團,等有一定社會名氣的人,而很多很多普通人,至今下落不明?!?p> “有沒有說轉(zhuǎn)移到哪里?”
“他只說了這些,就,就去世了。”葉玉良忽然抬起頭,上來握住我的手:“洪科長,讓我加入你們的組織吧,我,我要為小康他們報仇?!?p> 我也握緊他微微有些顫抖的手:“小葉,仇是一定要報的,只是組織里可能還有內(nèi)奸,你在外面會更好地幫助我,等此事完結(jié),我會把你介紹到更合適的地方去?!?p> 說話間我們回到了屋子前面,小趙早已安排好了車輛,我讓葉玉良也上了車,小趙充當司機,先把他送回了家,我叮囑他盡快找到劉小康被關(guān)押的地點,明天我們再想辦法調(diào)查。接著,小劉載著我朝著情報局開去,漫長的一天終于要結(jié)束了。
注,下文轉(zhuǎn)自天涯論壇:作者鬼念小貓, 1939年元旦,燕大的舊學生沈啟無前往周作人家中賀年,談話間進來一人,只說一聲:“你是周先生嗎?”便是抬手一槍。沈啟無趕緊站起來說:“我是客人”,那人也不理睬,對他也是一槍,隨后從容出門,幸運的是,子彈打在周作人毛衣扣子上,周并無大礙,而沈傷重住院一月有余。刺客究竟是誰,至今不明。
此段文字出處源于洪炎秋的《國內(nèi)名士印象記》其三(原載1947年11月《臺灣文化》,后收入《廢人廢話》一書),刺殺周作人的究竟何許人?可謂文壇一段未解公案。20多年后,60年代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回憶了事情的經(jīng)過以后,這樣推測(見《知堂回憶錄》中“元旦的刺客”周作人致成仲恩的信):
……這案件始終未破,來源當然無從知悉,但這也可以用常識推理而知的。日本軍警方面固然是竭力推給國民黨的特務(wù),但是事實上還是他們自己搞的,這有好幾方面的證據(jù)。第一,日本憲兵在這案件上對于被害者從頭就取一種很有惡意的態(tài)度。一日下午我剛從醫(yī)院里回來,就有兩個憲兵來傳我到憲兵隊問話,這就是設(shè)在漢花園的北京大學第一院的。當時在地下室的一間屋里,仔細盤問了兩個鐘頭,以為可能國民黨認為黨員動搖,因而下手亦未可知。以后一個月里總要來訪問一兩次,說是聯(lián)絡(luò),后來有一次大言治安良好,種種暗殺案件悉已破獲,我便笑問,那么我的這一件呢?他急應道,也快了。但自此以后,便不再來訪問了。第二,刺客有兩個,坐汽車來到后面的胡同,顯然大規(guī)模的。但奇怪的是,到家里來找我,卻不在我到海淀去的路上,那是有一定的日子和時刻的,在那路上等我可以萬無一失,也不必用兩個人,一個就盡夠用了。民國十五年燕大初搬到海淀的時候,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說過上學校去的行程道:“假定上午八時出門,行程如下,即十五分高亮橋,五分慈獻寺,十分白祥庵南村,十分葉赫那拉氏墳,五分黃莊,十五分海淀簍斗橋到?!爆F(xiàn)在卻是大舉的找上門來,不用簡單直捷的辦法,豈不是為避免目標,免得人聯(lián)想到燕大去的事情么?這安排得很巧,但也因此顯露出拙來了。我到燕大去當了客座教授,就可以謝絕一切別的學校的邀請,這件事情第一觸怒了誰,這是十分顯而易見的事情……
周作人的意思,因為他借了在燕京大學當客座教授的理由,可以拒絕日本人的聘任,因而得罪日本人。所以要殺他的是日本人。案發(fā)后的盤問帶有敵意,而找上門來刺殺,是故意掩人耳目。但是人們普遍并不認同周作人的說法,因為他的說法實在是太牽強了。
此外對于這件事的敘述,早在1946年,一個中國人在美國出版了一本書:《It is Dark Underground》,作者署名“Loo Pin Fei”(后來翻譯為“盧品飛”,周作人則譯為“盧彬斐”,均未被證實,姑以稱之),顯然是個華人。作者在書中聲稱,當年刺殺周作人是他和另兩個人所為。那兩個人一個姓高,一個姓王(但周作人在致鮑耀明信中卻說其同伙姓馬)。作者說,他們前去刺殺時,帶了一封偽造的總統(tǒng)給周作人的信,讓他在接信時殺他:
仆人把我們帶到中間的房子,有兩個人在那里喝著茶。周看見我們馬上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我們把偽造的信遞過去,他接了請我們坐下,然后拆信。高馬上拔他的左槍。因為他穿了長袍,左輪給扯住了。高拼命地拔,槍柄露了出來,但槍桿子還是卡著。這時周的客人憋見了槍,嚇得跳了起來,全身發(fā)抖。他張口要呼救,我開槍,他馬上倒下去。
周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還拿著茶杯,茶水濺了。高發(fā)力把槍扯出來開火。
對這一說,周作人生前已看到,他在1962年給香港友人鮑耀明的信中,斷然予以否認。學術(shù)界也大多不予采信,認為不大可靠。周作人在給鮑耀明的信中這樣評說盧品飛的說法:
今日得廿八日手書,比廿九的信反而遲到了一天,所以“玉碎”的典故弄不清楚了。這位“盧彬斐”先生倒實在可佩服,因為難得他能寫英文,并且肯假冒是特務(wù),弄錢的方法真是想盡了(筆者姓盧,同伴的特務(wù)姓馬,合起來乃是一頭驢子!)那件事情總結(jié)起來,當是日本軍部所搞無疑,如今乃有人出來替他們頂替,而且說誰手段也欠高明,漏洞百出,殊屬可笑。其最甚者乃說我是一個肥胖的中年人,恐怕見過我一面的人,沒有會說是胖的,可見盧先生乃是未見的友人也。又說我早上從八點半往校,下午五點半才回家,這也是我初次聽見,我自從做教員起只是按時間去上課,課完就走了的。說院子放著金魚缸,這個我也一直沒有看見過,此外漏洞,如來書所說,亦不具論……
這里所謂“玉碎”的典故,指盧品飛所著《黑暗的地下》中第八節(jié)《碎玉》(Broken Jade)。周作人的意思是,盧是為了“弄錢”而不惜假冒“特務(wù)”的惡名。同年12月8日周作人又寫信給鮑耀明說:
……作家尺犢之文,已承X君見示,云系000君手筆,事有傳訛,原屬無怪,如說出事原因在做督辦,可謂年代錯誤之甚,做督辦乃民國三十年之事,而暗殺則在甘八年元旦,所提前半年之事乃指進燕大任教,所云十年則多少有點夸大?!?p> 除此兩種,還有就是范旭的說法,刺殺周作人系“抗日鋤奸團”所為。(此說見《燕京大學三八年五十周年紀念刊》《風蕭蕭兮易水寒》,1992年《上海文史》月刊第五期陳嘉祥《周作人被刺真相》一文。)
最近朋友送了我一本書,名為《囚歌》,副題是“紀念1937到1945年關(guān)押在北炮局第一監(jiān)獄外寄犯人收容所的人們”說是書不太貼切,不過是私人印刷的冊子。作者是劉永康,記敘的是在抗戰(zhàn)期間京津地區(qū)由青年學生為主,組織的抗日團體“抗日殺奸團”的事跡,“抗日殺奸團”是國民黨“軍統(tǒng)”的外圍組織,主要組織者為軍統(tǒng)所派,如負責人曾澈就是。“抗團”是利用天津英、法租界的庇護和青年學生的愛國熱情,1937年在淪陷后的天津成立的。開始參加的人少,主要是一些高中生,規(guī)模、范圍都不大。細讀此書才知道當時很多刺殺事件都與詞組織有關(guān),很多都是此組織的行動,其中就包括“刺殺周作人事件”。他的記敘與范旭先生的說法頗為一致,可作輔證。
時間是1939年元旦,而刺殺周作人的便是“抗日殺奸團”負責組織的干事李如鵬,他是天津南開中學的學生,還參加過刺殺當時偽教育局局長陶尚銘的行動,按劉永康的記載“……1939年元旦他(李如鵬)和掩護他的趙爾仁在燕京大學方(土斤)范旭的掩護下從容地走進北京西城八道灣周逆(指周作人)的會客廳,但當他面對這個自己要制裁的對象就是昔日懷著崇敬的心情,讀過他《藥堂雜文集》的作者時,心中不禁戰(zhàn)栗……就是由于這小小的遲疑、震動,使射出的子彈稍微有所偏離,沒有射中對方的心窩,僅射中了衣服的紐扣,由于忙于抽身,只開了一槍……”
寫到這,可以告一段落,原本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這種陳年公案大多會慢慢變成無頭公案,淹沒于歷史中。然而往事往往不想隨風而逝,一個偶然的機會便能使人窺見歷史的部分真相。當時很多“抗日殺奸團”的成員至今仍健在,對于這段歷史,不敢忘卻,記敘了很多回憶性的文字,在日本的朋友也幫找來當時的日方檔案,如果有后來人能講此段史事鉤沉研究,應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