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是夜,本該由靜謐的暮色所取而代之的原野之上,稀疏排列成著幾行尖頂帳篷,其間燈火通明,若是置身其中,更能幾聞歌聲舞樂。其熱鬧程度,絲毫不比任何盛宴遜色半分。
人們敲著手鼓、奏著琵琶,兩腳伴隨紛擾的樂章輕踏草坪、旋身舞蹈。各色繽紛的華彩霓裳隨身而動,旋轉(zhuǎn)而成一圈圈炫目的花紋。
男女老少皆是歡聲笑語不斷,看起來這個駐地聚集了好幾個家族的人。
少年們訴諸勇猛,通過一場場勢均力敵的摔跤與相撲比賽來決定誰更有資格去和夢中的姑娘攜手共舞、把酒言歡。
而那些仍舊稚氣未脫的姑娘們則坐在篝火周圍,默默對自己中意的情郎暗送秋波。
一旁升起的爐灶和篝火正烤著羊排、烙著餡餅、溫著美酒,香氣撲鼻。
無論鮮卑人還是漢人、淺色頭發(fā)還是深色頭發(fā)、高鼻梁還是矮鼻梁,他們都將連日遷徙所帶來的疲倦一掃而空,盡情享受這場熱鬧的晚宴。
而在人群中央的,自然便是大宴的主角。
趙括被人們簇?fù)碓谥醒胼喎淳?,看上去眾人皆欲結(jié)識一番御夷趙家的大公子,或表感激、或表欣賞。總而言之,累得那富家公子暈頭轉(zhuǎn)向,同時笑意滿盈、自得其樂。
也許這種眾星拱月予人的感覺甚好,是以令坐在邊上備受冷落的婁家小姐艷羨不已。只聽她嘴里喃喃說著:“要是有一日,我也能如此便好了……”
與其一同被冷落在旁的趙小妹卻深知被眾人捧在手心里的痛苦,只見她把目光掠過正在與別人縱情舞蹈的阿鵑身上,面上的笑容頓時愈加濃烈了,然后揮斥筆端,伴著火光裊裊,洋洋灑灑地往雙腿上面的一卷卷桑紙里記錄著眼前所見所聞。
“可是,他又到哪里去了?”
趙小妹心頭不自覺便生出這種念頭來,隨即又在人群里四處尋覓了一番。
在那些手捧著樂器,載歌載舞的人堆里?還是正在與其他健壯的少年互相切磋著武藝?抑或是偷偷跑到存放美酒的地方貪杯自酌了?
沒有,他不在這里。
也不知是何人給予的引導(dǎo),或者是她心有靈犀,小妹很快便漸漸遠(yuǎn)離了那個喧囂之處。她自拿了個燈籠,把一卷卷桑紙收好,隨即動身移步至前些時候碰見拓跋獷的小山坡上。
果不其然,那位少年劍客傲然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那個小草坡上面,此時他手上提著照明,正瞥著略帶笑意的深情眉眼,注視著另一邊正在細(xì)心問候拓跋獷的那位女子。
而拓跋獷,這位樣貌體型都與他大哥拓跋忡相去甚遠(yuǎn)的鮮卑武士卻還是坐在同一個地方,面對同一個方向。
“不知道其中有何內(nèi)情?”抱著貌似生來便具有的強(qiáng)烈好奇心,小妹撩起裙裾便作勢要踩著軟糯糯的地面跑上坡去,見面便問道:“白公子、慕容姐姐,你們怎的不去吃喝,大家在一起可高興了!”
“趙小姐不也是到此處來了?”白鳳回道:“是嫣兒她非要來把事情問個清楚才肯罷休。”
“怎么,鳳哥哥還不愿意來?”慕容嫣緩緩踱步至小妹身邊,講道:“我們是來看看阿獷的,擔(dān)心獨留他一人充當(dāng)衛(wèi)戍并不妥當(dāng)。”
“阿獷?”小妹驚異于慕容嫣對待一個不怎么相熟的小廝也能如此照顧,卻又在須臾后不這么驚訝了,反倒是覺得盡在意料之中,不然自己也不會找到這里來。她隨后問道:“拓跋大哥沒事吧?是不是害了什么奇怪的頑疾?”
慕容嫣回頭覷了拓跋獷一眼,小心翼翼地回道:“娘親在世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她的周圍見到過那么一兩個心智不全的孩子。他們有人思慮遲鈍、有人不能表達(dá)自己,說是頑疾、卻也不是任何讓人的身體感到痛苦的病癥?!?p> “所以,這無藥可醫(yī)嗎?”
“娘親說他們沒有病,他們都是極善良的孩子,甚至比娘親她、還有我、還有世間很多很多人都要善良得多。所以,不需要醫(yī)治……只要有人真心相待,自然就會好了?!?p> 話音剛落,白鳳便湊到拓跋獷身旁笑道:“阿獷,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夜色彌漫,不如我們先回營歇息?”
“不成,大哥說我只能呆在這里!狼群狡猾得很,它們就喜歡趁著人睡覺的時候把小羊叼走?!?p> “你都看守一天了,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慕容嫣欺身而至,像個大姐姐訓(xùn)斥自己的弟弟一樣溫柔地嗔道:“況且那些牧民里不還有很多年輕的壯士,怎么他們連這點忙都不愿意幫?”
“哈哈哈,你們看,那顆星星又落下來了!哈哈哈,真有趣!”拓跋獷似乎根本沒把慕容嫣的訓(xùn)斥聽進(jìn)耳朵里。他坐在小坡上一邊看著羊群,一邊欣賞無垠浩瀚的夜空。
其余三人也聞聲望去,只見頭頂上的黑色幕布時不時劃過幾痕明亮的流星。從看不見盡頭的絢爛銀河里突然出現(xiàn),一直到窎遠(yuǎn)無邊的草原盡頭適才結(jié)束。
整個過程不過少頃,很快,天空恢復(fù)了以往的靜謐。蒼穹之下的那片草地,還是眼前羊群的聲聲嘶吼,還是身旁篝火處散發(fā)的暖意。
就在這時,拓跋獷忽然咿咿呀呀地哼唱起小曲兒來:“啊……啊……哼啊……”聽著像是唱鮮卑牧民的頌歌,都是漢人聽不懂的鮮卑古語。他笑得很開心,即使看上去他只有一個人,在某些時候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莫名其妙。
可是那令人熟悉的曲調(diào),卻不免引起了白鳳與慕容嫣的注意。
“這不是嫣兒時常哼頌的那首歌謠嗎?”白鳳看見另一位鮮卑人的演繹,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慨著。
“是啊,本以為那曲子只有自己知道,卻不曾想到,居然還有別人懂得唱……”
慕容嫣旋即問拓跋忡那曲子有何深意,以及為何自己能夠借此呼喚小鳥鶯雀。拓跋獷貌似聽不懂這話語的后半部分,便用漢語將曲子又唱了一遍:“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p> 原來,那歌謠便是祖輩留給自己的禮物,其名為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