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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御夷鎮(zhèn)其它地方一樣,在御夷書院內(nèi)的眾人亦是在飽受戰(zhàn)事臨近所帶來的思想上的折磨,那是來自對于前途、命運之多舛而產(chǎn)生的恐慌和焦慮。
賀拔弘毅作為書院中唯一可以憑局外者自居的人,盡情品味著一種源于旁觀者清的優(yōu)越感。他居高臨下,以睥睨眾生的姿態(tài)信步游覽書院各處,笑嘆這些依舊心存幻想的人心智愚笨,不識時務(wù)。
在文生講堂上,授業(yè)先生雖仍在堂上一絲不茍地講誦經(jīng)文典籍,然堂下門生有意學習者寥寥無幾。
他們小聲嘀咕著,無論是戰(zhàn)事、聯(lián)軍,還是日后的打算,眾人皆以為大先生樊立吳忙于操持軍政事務(wù)便無法抽身前來講學,紛紛對名望和威信都不太高的其它先生視若無睹。
“我們才開始念書兩月,好像眨眼間便有大軍兵臨城下了,真是不走運?!?p> “聯(lián)軍在十年前殺得中原人猝不及防,鞏固許久的王朝都轟然倒下了,我們只有區(qū)區(qū)一個軍鎮(zhèn)的兵力人馬,究竟該如何對敵?”
“不想那么多了……待戰(zhàn)事打響,我便要投軍去。好不容易得來讀書進修的機會,怎能眼睜睜地任由他人奪走!”
授業(yè)先生對于課堂亂象很是無奈,拖長聲音怒斥了一句:“肅靜!你們還都是些孩子,家國大事哪輪到你們?nèi)ハ耄坎还苁谴筌妼⒅?,還是天要塌下來,都不干我們讀書人的事。要做研究,只要手中有紙筆,心中有信念,哪里不是課堂、哪里又不是研究室?”
方才聲明意欲投軍抗敵的門生站了起來,義正言辭地反駁道:“先生,此言差異!我等念詩書、讀經(jīng)典,為的是什么?各位同門,你們可曾記得?在下出身卑微,自小就夢想著有一天自己能夠吃飽、穿暖,希望再也看不見鄰里死在街頭卻無人安葬的事情……”
“我啊,希望在書中找到匡世濟貧的大道!”那門生越說越有興致,其余同門也漸漸被他煽動起來:“現(xiàn)在,不正是施展我們抱負的時候嗎?”
卻不知,賀拔弘毅在講堂外旁聽許久,突然“呵呵”嘲笑著走了進來,名義上是要替授業(yè)先生平息動亂,實際上只是要繼續(xù)他勸降的工作。
但見賀拔氏面向眾門生說道:“如今御夷鎮(zhèn)衰微而聯(lián)軍正盛,御夷兵敗不過早晚之事,何不如順應(yīng)天命歸降。你們怎么知道,在聯(lián)軍里不能找到自己的大道呢?”
“住口,又是你這個賀拔家的狗腿子!”站起來的門生怒不可遏,抄起身前擺在矮桌上的一捆書便向賀拔弘毅丟了過去,大喝一聲:“妖言惑眾,我們不歡迎你,滾出去!”
此言既出,一呼百應(yīng),幾乎在場所有門生都把桌上的書典雜物丟向賀拔弘毅,授業(yè)先生見此狀較之先前更糟糕,只能規(guī)勸賀拔弘毅趕緊離開為妙。
“哼,愚不可及。你們,真是無可救藥!哈哈哈……”賀拔弘毅一邊舉手遮擋著拋擲物,一邊嗤笑著跑了出去。
為了繼續(xù)滿足自己那卑微的優(yōu)越感,他又走到武生齊聚的校場旁邊,等待機會打算繼續(xù)散布擾亂人心的言論。
是時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校場內(nèi)的蘇青應(yīng)虎眼之約,正好于今日去到北線軍營辦事,而白鳳也隨之備馬匹出門。沒有師兄管教,再加上關(guān)于戰(zhàn)事的謠言四起導致人心動蕩,眾人自然也沒了習武的興致。
就連平常最為勤奮刻苦的荊棘,也悄悄躲在一顆裝飾用的巨石后偷懶——不過一丈間,岳青菱也靠在巨石的另一側(cè),畏畏縮縮地講著話。
賀拔弘毅的目光很是銳利,一下就捕捉到了正在偷偷講情話的兩個人,他故意鄭重其事地大吼了一聲:“荊棘師弟,岳師妹,你們在這里做甚?又為何不去練功?”
其余門生聽聞罷,紛紛移目至身在巨石外側(cè)的岳青菱,羞得她立刻站了起來,氣鼓鼓地對賀拔弘毅指責道:“干你何事?你再往這邊看一眼,信不信我戳瞎你的眼睛?”
“哈哈哈……”賀拔弘毅笑道:“反正能讓你胡作非為的時候已經(jīng)不多了,隨便你怎么做吧?!?p> “你!”岳青菱話音未落,便欲踏步上前,途中卻被荊棘喊?。骸霸缼熋茫R拔公子只是說笑,不要當真。”
賀拔弘毅道:“我可不是在說笑!你們練的功夫再好,也不過是聯(lián)軍鐵騎下的肉泥罷了!”
“你說什么!”岳青菱怒目圓睜,其余武生亦是從頹喪中猛然驚醒,皆欲向賀拔弘毅走去。
在旁阻撓的荊棘若是再施力阻擋,便要傷及師妹,是以不得不拿出白鳳的名頭來平復眾人怒火:“白師兄說過,誰也不能傷害賀拔公子!”
事態(tài)發(fā)展至此,即將要爆發(fā)直接沖突之際,白鳳及時趕了回來制止紛爭。
“賀拔兄,你是在找我嗎?”那位少年劍客身上還汗氣騰騰的,不知方才作甚了去。
賀拔弘毅回道:“白公子,你方才急著趕到哪里去了?”
“只是想要把你口中所言及時傳達到趙家那里?!卑坐P言畢,速速把賀拔弘毅從爭執(zhí)中解脫出來,將其帶到自己的宅邸處。
兩人依傍而坐,中間放著一個小火爐,上面正在煮酒,絲絲熱氣伴著酒香,甚是醉人,面前便是校場外門生練武習武的景象。
白鳳為二人都斟上酒,而后才出言問道:“賀拔兄,可是有何對策方才急著尋我?”
“我還是那句話,投降比你死我活要來得劃算,你斗不過他們?!辟R拔弘毅接過酒水,一飲而盡。
白鳳續(xù)道:“在下還聽說,你在書院內(nèi)到處游說,結(jié)果處處碰壁,呵,此事可屬實?”
“他們,真不愧是白公子的門生,個個都如此頑固?!辟R拔弘毅說罷,不禁滿懷敬意地看了看在屋外習武的眾人,又道:“可惜,空有志氣可不能讓你們贏下戰(zhàn)爭。不知白公子,如今打算怎么辦?”
“我?”白鳳又豪飲一杯酒,表情已略顯醉態(tài):“呵呵,聽天由命吧……只希望后人能知道,我們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一個如此這么美好的地方?!?p> “美好的地方……”賀拔弘毅情不自禁地重復了這句話一遍,而后陷入沉思。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句,舉杯惆悵,一同度過了大半日的時光,時至黃昏,眾門生早已散訖,卻有突發(fā)狀況打破了短暫的安穩(wěn)。
只見一個滿頭裹著紗布的奇怪女人突然沖進白鳳的居所,嘴里還不停胡亂大喊大叫著。不一會兒,跟從虎眼習武的蘧伯言隨之追趕而至,向白鳳敬道:“白師兄,可曾見過一個滿頭裹著紗布的瘋女人來到?”
“額?”白鳳此時看似已然酒醉麻痹五官四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指向身后的臥房處,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回道:“好像,嗝……好像跑到那里去了。”
“謝師兄指點!”蘧伯言說罷,急匆匆地跑到臥房處,掀開被褥,果然發(fā)現(xiàn)那瘋女人的身影。
蘧伯言正欲將對方強拉硬拽出去時,卻不慎讓這瘋女人咬住了手指,登時便慘叫了一聲:“??!疼,疼死我了!快松嘴,求求你了,師姐!”
白鳳、賀拔弘毅依次循聲而去,見蘧伯言生怕傷及對方而不敢用力掙脫的窩囊模樣,忍不住在旁訕笑一番。
須臾,白鳳倏地舉起雙手走到瘋女人身后,露出了神秘的笑臉,講道:“撓、嗝,撓癢癢咯!”
瘋女人馬上松開了口,轉(zhuǎn)身與白鳳互相打鬧了起來,二人看似業(yè)已成人,行為卻像孩童一般。
蘧伯言看著那根滿是血的手指,面目猙獰,痛苦地說道:“白師兄,別逗她玩了。這便是虎眼師兄的小師妹,我正要帶她去臥房休息,不料讓她中途溜走了。”
“好,正巧我也要休息了,你們快走吧!”白鳳話畢,倒頭便睡在榻上。
蘧伯言不好再多言,馬上帶著虎眼的師妹離開了。
這一幕幕鬧劇般的情景在賀拔弘毅眼中掠過。他不敢相信,方才那個像孩子般與人玩鬧的男人便是那位能憑一己力挫數(shù)人的劍客;他更不敢相信,單單一個御夷書院便能有如此強大的凝聚力。
“是我小看他們了?說不準,他們真的能贏……”不過一念之差,賀拔弘毅心中那股強烈的逐利心又占上風:“他是醉倒了?”
賀拔氏像第一次到這里來的時候一樣,再次將手伸到上衣袖上,這一次,他掏出來一把匕首。
“殺了他,我就能回到武川鎮(zhèn);殺了他,榮華富貴就又回到我身邊了!”心中有無數(shù)個念頭飄過,可他只記得那三個字——“殺了他”。
白鳳此時正好背對著賀拔弘毅,并且宅邸四周渺無人煙,如果此時下手刺殺,真乃天賜良機。
“是刺向心臟、還是刺向脖頸?”他呼吸急促,腳步漸漸逼近,最后選擇刺向脖頸,一擊致命。如若成功,那位少年劍客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任何聲響便會殞命在自己家中。
“這會是最成功的刺殺,我將是最成功的刺客!”賀拔弘毅雙臂高舉匕首,還未下手時,臉上便已經(jīng)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受死吧!”他被成功的誘惑蒙蔽,急著在心中發(fā)布者屬于勝者的宣言,卻從來沒想過失敗的后果。
“鐺、鐺?!必笆讘?yīng)聲落地,尖刃碰觸硬壁發(fā)出了格外鏗鏘有力的聲音。
“???怎,怎么回事!”賀拔弘毅大驚失色,此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手腕業(yè)已被白鳳的右手架住,同時,那位少年劍客不忘回以修羅般的怒視,繞過肩頭,直勾勾地盯住賀拔弘毅。
賀拔弘毅果斷往后撤出幾步,徑直向門外逃去,嘴里還不忘喊著:“救命,救命啊,來人救救我!”
慌不擇路換來的是更快讓人發(fā)現(xiàn)蹤跡。沒走出去幾步,便有幾位在校場外等待著他。
蘇青搖了搖頭,抱怨道:“什么嘛,讓我們聽到動靜就跑出來看看,原來是為了這個人?!?p> “賀拔公子,你這是怎么了?”慕容嫣依然報以關(guān)切,雖然她早已淚眸如星。
“還有什么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回去睡覺了……”阿鵑依然是那么天真無邪,全然沒發(fā)覺剛剛發(fā)生了何事。
“我……我……”賀拔弘毅雙腳一軟,直接跪倒在地,隨即身后便傳來白鳳的聲音。
“賀拔兄,我早就知道你是來殺我的。但是,我給過機會你了,你本可以在這里開始新的人生?!闭f罷,白鳳便將那原本要刺死自己的匕首丟還予其主人,續(xù)道:“你走吧,帶上你的東西……走吧?!?p> 阿鵑這時才回過神來,驚詫道:“啊,你居然要殺人!混蛋,枉我們對你如此信任?!?p> “不,不,不……”賀拔弘毅接連否認了三次后,趙小妹才出現(xiàn)在他面前出言勸道:“賀拔公子,不要再辯駁了,你也看見了,這一切都是我們的算計,就像你算計我們一樣?!?p> “趙小姐,趙小姐!”賀拔弘毅跪在地上走到趙小妹跟前,連連懇求,說:“我只是一時昏頭,我利欲熏心、鬼迷心竅,我……”話到中途,竟羞愧地落下淚來,不過很快,他便抹干眼淚,站起來向書院大門走去。
余下幾人面面相覷,接連哀嘆幾聲。沒過多久,書院大門方向便傳來賀拔弘毅聲聲力竭的哀嚎。
“啊啊啊??!”
白鳳攜眾人循聲來到,卻見賀拔氏撕下外衣,正在上面用顫巍巍的手指蘸著血液畫地圖。
少頃,賀拔弘毅將畫好的地圖交到白鳳手中,說:“此乃,賀拔兄妹軍營布局,包括糧倉輜重在內(nèi)的重要信息,我都已標注好。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賀拔兄,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渾身都是血!”白鳳竭盡全力在只有分毫微光的黑暗中搜尋著,遲遲未找到傷口的具體位置。
“呵呵呵……”賀拔弘毅桀然笑了笑,用手指指向自己腹部。原來他用匕首在肚子上開了一個口子,為了不讓內(nèi)臟流出來所以用衣服蓋住傷口。
“嫣兒,快救人!”大家未見過白鳳如此慌張的模樣,皆為此驚訝了一會兒。
“鳳哥哥,傷口太大,救不了……”
賀拔弘毅見白鳳與慕容嫣都哭戚戚的,連連讓這二人勿要為自己悲傷:“你們不必為我傷心。白兄,你一定要贏,把他們贏得心服口服。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你說得對,這里是一個——美好的地方。”
話音剛落,他便咽氣了。不過大家都能看見,在他冰冷的面龐上還留有一絲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