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螓婉打開衣柜,取了一套麻布衣衫換上,然后端坐在銅鏡前。
沙子淑微笑著撫上她的肩頭,然后低頭拿起桌上的眉筆,仔細將沙螓婉的柳葉眉畫地又粗又歪,又將她厚長的劉海撫亂,遮擋住她的大半眼睛,將頭發(fā)扎成男子的發(fā)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才滿意的說,“好了?!?p> 沙螓婉有些無奈,“娘,至于這樣嗎?男裝我能理解,遮臉就不至于了吧?”
淑娘一瞪眼,輕輕拍了一下沙螓婉的背部,警告般的說:“怎么就不至于了,如今你已經(jīng)快要十二歲了,眉眼得遮起來才能不那么像女孩子?!?p> 沙螓婉知道淑娘害怕自己這張?zhí)^漂亮的臉引起麻煩,也不再言語,心說遮不遮都已經(jīng)引起殺身之禍了,卻也沒有頂嘴,只握了握淑娘的手順從地點點頭,然后心疼得扶她坐下,“娘,今天你就別忙了吧,我去幫你到廚房上工去?!?p> 淑娘本來揉著酸軟的病腿歇息,一聽這話又有些著急,“不用不用,你安心讀書去,娘沒事,撐一撐就好?!?p> “可你的腿都腫成這樣了,怎么撐?”
“沒事沒事,等下雨天過去了就好了,也就幾天的事情。你別犟,干你的正事去,秦夫子昨天還過來問你來著,我答應(yīng)他你醒了就去學(xué)堂去?!笔缒镎f完也不給沙螓婉反駁的機會,站起身來,從墻上拿過書袋遞過去,“去吧,莫要遲到了?!?p> 沙螓婉犟不過她,只得接過書袋,拿著干糧出了門。
她走出破敗的木柵門,然后回身關(guān)上,看了一眼草屋,窗戶中淑娘的身影緩慢移動著,臉上的薄愁不用看都一直浮現(xiàn)在沙螓婉的腦海中。
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了。
沙螓婉孤女寡母兩個人,住在這個莊子?xùn)|頭離人偏遠的草屋里。她倆是外來戶,記憶中沙螓婉記得小時候跟著母親走了很遠的路,然后就一直定居在這個茅草屋中。
莊子里的人排外,母女倆沒辦法,本來計劃著要搬遷進離人近點的村落里,到底沒有成功,就這樣一直在山腳下住了十來年。
這個莊子是一家高門大戶的私產(chǎn),姓秦,整個村子的人都是秦姓,掌管田產(chǎn)的都是秦家的世代仆從,剩下的都是佃戶,還有他們母女,淑娘為了養(yǎng)家糊口賣身為奴,給秦家別院當(dāng)廚房的燒火婦,生活拮據(jù)異常,別人勸說她將沙螓婉也賣進秦家當(dāng)個跑腿小廝,淑娘笑笑沒說話,所以托娘的服氣,沙螓婉是個白身。
這也是她為什么能上學(xué)的主要原因。
昂貴的束脩讓本就貧窮的家境更加一貧如洗,淑娘年僅三十就得了一身的病痛,看起來飽經(jīng)風(fēng)霜,像五六十歲的人。
沙螓婉原身是個爭氣的,聰敏好學(xué),深得秦夫子賞識,因此遭到學(xué)堂里的學(xué)童們一致的排擠,卻也不急不躁,一派淡然處之,讓秦夫子刮目相看,一力推舉她參加童生試,沙螓婉不負眾望,年僅九歲就成了童生老爺,今年秋天還準(zhǔn)備要參加秋闈。
原身本名也叫沙螓婉,因假扮男子,改命為沙秦忨,算是另類討好一下東家。此舉深得秦夫子贊譽,覺得沙螓婉知恩圖報,謙遜識禮,再加上聰敏異常,被秦夫子這么一宣揚,整個莊子都知道了村東頭的寡婦家出了一個天才童生爺。
這樣的名聲響起來時,剛好被來村子避暑的秦家二少爺秦一經(jīng)聽了一耳朵,好奇問起,沙螓婉一個不留神就被帶到了秦家別院中。
秦一經(jīng)今年也只有十來歲,長得白胖高壯,正是人嫌狗咬的討厭年齡,甫一見到沙螓婉就伸手將她的大劉海掀了起來,然后就被那張美麗精致的小臉驚得當(dāng)場愣住。
沙螓婉躲避不及被看了個正著,倒也沒有驚慌,只頓了一下就站直了身體,拱手行禮問安后,安靜站在一邊,等候秦一經(jīng)自己恢復(fù)。
秦一經(jīng)放開手,看著彬彬有禮卻疏離冷淡的沙螓婉,摸著下巴,笑得意味深長。
旁邊一直坐在桌邊旁觀的少年冷眼看著這一切,掃了沙螓婉一眼,淡漠的轉(zhuǎn)開眼珠,什么都沒說。
沙螓婉雖然聰慧,但到底年歲太小,且閱歷尚淺,更不知曉秦一經(jīng)雖然年齡小,卻將紈绔習(xí)性學(xué)了個十成十,所以沒有及時明白當(dāng)時那一笑潛藏的危險。
秦一經(jīng)一開始表現(xiàn)得非常知禮,進退有度,很快贏得了沙螓婉的好感,倆人稱兄道弟,相見恨晚,直到前一天相約去騎馬涉獵,回來后沙螓婉在酒樓被秦一經(jīng)強行灌了很多烈酒,醉的人事不省。
秦一經(jīng)本來已經(jīng)伸手扒沙螓婉的衣服了,卻被闖進來的下人打斷,說是老爺來了要見他。秦一經(jīng)嚇了一跳,慌不擇路就往家趕,完全忘了身后的沙螓婉。
等應(yīng)付完自己爹后,秦一經(jīng)渾身一松快,終于想起了醉酒的沙螓婉,趕過去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不見了,大怒后令人四處尋找,終于在村東口的河邊找到了靜坐醒酒的沙螓婉。
沙螓婉醒來后頭痛欲裂,身邊已經(jīng)空無一人。她擔(dān)心回家晚了娘親擔(dān)心,掙扎著起來離開酒樓,害怕淑娘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想著先散散氣味,就漫步到河邊坐下來休憩。
秦一經(jīng)被他爹修理了一通,本來就受了一肚子氣,回到酒樓發(fā)現(xiàn)囊中之物的沙螓婉居然大膽包天自己跑了,更是怒火中燒,如今找到人后,二話不說,上前就扯衣服。
沙螓婉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劇烈掙扎起來,奈何人小力氣不足,再加上醉酒,衣服很快被撕開,眼看就要露餡。沙螓婉氣急之下,一個狠勁兒就將秦一經(jīng)的左腿踹彎了,然后攜風(fēng)帶雨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秦一經(jīng)被這一巴掌打得頭昏眼花,頓時暴怒,一腳就將沙螓婉踢進了水里,并且三翻四次將爬上岸的沙螓婉反復(fù)踹回水里,終于等到人死了直接漂浮在水面上,這才解氣地呸了一口,帶著仆從揚長而去。
沙螓婉站在河邊,看著粼粼波光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碎鉆的光芒,抬頭看了看天,晴空萬里,云淡風(fēng)輕,正是初夏宜人的氣節(jié)。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當(dāng)時爬上岸的地點,然后蹲下身看了看痕跡。
被壓彎的野草還軟踏踏地倒在地上,旁邊一叢荊棘,尖刺密密麻麻,她側(cè)頭仔細看了看,找到了當(dāng)時自己緊抓著的那一條荊棘,上邊斑斑點點有些黑紅色的血跡。
沙螓婉攥了攥拳頭,手心里的傷口還有些隱隱作痛。
看了半天,沙螓婉終于確定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原身是被人三番五次扔進水里淹死的。
確認了這點后,她這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將書袋往背上挪了挪,心里開始謀劃著怎么給原身報仇。
剛站起來頭有些暈,沙螓婉又意識到另外一個麻煩。這具身體年齡只有十二歲,加上長期營養(yǎng)不良,個頭看起來更是跟十歲差不離,沒有肌肉,沒有力氣,還動不動生病。
——嘖!
沙螓婉有些不滿地彈了一下舌頭,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又想到了個問題。
當(dāng)時又是誰救了他呢?
淑娘說是一個村人在他田里發(fā)現(xiàn)昏迷的沙螓婉,可沙螓婉很確信自己當(dāng)時昏倒的地點是岸邊,根本不可能是什么田里。
那么肯定有人給他施救后把她重新扔了個地方。
這是什么毛???救人不救到底這也罷了,干嘛還給人挪個地方?
沙螓婉微微皺眉,覺得施救人這么做無非兩個原因,一是原本打算救到底,可半途因為什么原因只能將她棄之不顧,另一個原因就是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她昏迷在河邊,這顯然是想掩蓋什么。
掩蓋什么呢?
沙螓婉目光變得有些冷,回頭再次看了一眼河岸邊,那里有一大片雜亂的腳步,大小都有,有兩個特別的腳印,她注意到其中一個紋路中似乎是一朵花,有點像百合,另外一個腳印中是一只鳥,長得四不像。
這鳥她認識,秦家徽印,這腳印應(yīng)該是秦一經(jīng)的。
第一個卻沒有任何印象。
沙螓婉也不著急,將花朵形狀記在腦子里后就慢慢踱步往村里走。
朝陽還不太烈,佃戶們此刻都在田里勞作,三三兩兩散布在曠野上,一隴隴被土梁分割地整整齊齊的田里長著綠油油的麥苗,只有半個小腿高,風(fēng)一吹,墨綠如韭葉的細長葉片就翻卷著露出被面稍微嫩綠的顏色,一波波地像是漣漪,在風(fēng)的鼓動下一刻不停的變化。
遠處有一片果樹正開著花,粉紅如煙云,一行行排在天際下,有人穿梭其中,還有更遠處的村落傳來犬吠跟小孩的笑鬧聲,半空中有炊煙裊裊高升而起,瘋吹過來能聞到空氣里獨屬于柴火的煙氣。
沙螓婉腳步頓了頓,這是要進村的小道,鋪著青石子,一米來寬,長長地蜿蜒到目光所能及的遠處。
沙螓婉知道小道盡頭就是秦夫子的學(xué)堂。
沙螓婉也知道自己遲到了,她昨天剛溺水,如今身體還虛著,走了一個時辰的路,已經(jīng)一身的汗。
忽然從右邊的樹林里傳出一陣急速的奔跑聲,還有隨之而伴的粗重呼吸。
沙螓婉下意識地繃緊了渾身的肌肉(雖然不多),警惕的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兩三秒后一個穿著青衫背著書袋的小胖墩赤紅著臉跑出樹林。他艱難地喘著氣,雖然竭力挪動著雙腿,可速度實在不敢恭維。
沙螓婉認識他,叫了一聲,“秦三!”
秦三被叫得一愣,抬頭就看到站在不遠處皺眉看他的沙螓婉,不由站住腳步疑惑道,“呼呼——忨兄啊,你、你怎么沒進學(xué)堂,站在這里做什么?”
沙螓婉看不過去,擺擺手道,“你先把氣兒喘勻了。——吸氣,呼,再吸,呼出來。”
秦三是秦家別院的二管家的三兒子,身形圓潤無比,性格有些跋扈,心地卻不陰狠惡毒,反而頗有些心軟手慈的樣子。
沙螓婉見他緩過來了,這才回答他的話,“身體不適起晚了,所以來遲了。——你又遲到了?”
秦三潮紅的胖臉上眼珠子一翻,撇撇嘴,一臉不快,“什么叫又?!小爺是做正事兒給耽擱了?!闭f罷走上前,斜乜著沙螓婉,似笑非笑,“忨兄身體如何?。俊?p> 沙螓婉一臉淡漠的抬腳往前走,“尚可,謝三兄掛念?!?p> 當(dāng)初沙螓婉被秦一經(jīng)撩起劉海的時候秦三的大哥秦元在場,后頭倆人結(jié)交時秦元一直充當(dāng)著秦一經(jīng)的小廝,也就是說,昨晚她被溺水的時候,秦元應(yīng)該在場。
雖然從頭到尾動手的人只有秦一經(jīng)一個,但是,沙螓婉回頭掃了秦三一眼,秦元卻是在旁邊提議喝酒的人。秦元看來沒有把她的相貌跟昨晚的事情抖露出來,秦三一如既往的一臉傲慢懵懂,應(yīng)該是不知情。
秦三跟不上大步前行的沙螓婉,焦急地在背后呼叫,“哎哎哎等我一下!”
沙螓婉沒理,本想甩開秦三趁機溜學(xué)一天,可秦三腳下居然也不慢,緊趕慢趕地跟在她腳后跟,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偏頭湊上她的耳朵,呼出的熱氣撲上耳廓,微微低下聲音道,“忨兄忨兄,你別走這么快。待會兒夫子問起來你幫我說兩句唄。昨晚上二少爺跟著老爺回了富都,我們跟著忙了整整一個晚上,我這才睡晚了——怎么不走了?”
沙螓婉駐足偏頭躲開他,側(cè)身皺眉問,“秦一經(jīng)回去了?”
“你怎么直呼二少爺大名?沒個尊卑上下!——對啊,回去了,剛剛才出了莊子?!?p> 沙螓婉低頭想了想,回去了啊,算了,以后有的是機會。
也不再廢話,沖秦三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他,這才復(fù)又邁步往前走,不過這一次腳下慢了很多,到底照顧了一下胖三的感受。
秦三心下微喜,有些感動,沙螓婉從來很少跟人親近,總是孤高疏離的樣子,沒想到居然答應(yīng)幫自己忙,看來以前自己是誤會他了。
倆人一前一后走進學(xué)堂大門,一路沒看到人,直到轉(zhuǎn)過屏墻,一陣背書聲傳來,這才讓整個院落有了人氣。
秦三一看到敞開的大門內(nèi)坐在講臺上的秦夫子,剛剛鼓足的勇氣頓時泄了大半,他縮了縮脖子,鵪鶉般跟在沙螓婉身后,聽到對方問好,也趕緊跟著問了聲父子安。
秦夫子今年五十有余,生的瘦小,眉須花白,目光卻絲毫不混沌,精光一閃掃了門口的二人一眼,嗯了一聲,問,“為何遲到?”
“回夫子話,學(xué)生昨日身體不適,今日無奈起晚了,這才遲到,請夫子責(zé)罰?!?p> 秦夫子點點頭,依然冷厲著臉,揚揚下巴道,“知曉你溺水昏迷,好好保重自己,莫讓你母親擔(dān)憂?!M來坐著吧。”
沙螓婉應(yīng)聲是,就低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書來開始讀。
秦三本想著跟著進去,秦夫子一句不說,冷哼一聲,秦三原本抬起的腳硬生生落在地上,渾身一震,不敢動一下。
“秦三,這是你這月來第幾次遲到?”
“回夫子話,學(xué)生、學(xué)生不記得了?”
“哦,多到都記不住了,果然出息!大字二十頁,今天完不成就讓你父親領(lǐng)回去吧?!プ?!”
秦三的肉臉垮著,一臉沮喪地做到自己座位上,沒有理會周圍人的擠眉弄眼,垂頭喪氣地拿出書本讀了起來。
沙螓婉將書翻了一遍,發(fā)現(xiàn)自己能將整本書倒背如流,心里感嘆著原身的聰慧,可惜慧極必夭,被歹人害了性命,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
她心底潮起一點感傷,片刻后也恢復(fù)了過來,既然占了人家的身體,就好好替她報完仇奉養(yǎng)母親,也算全了二人這段緣分。
一堂課輕輕松松上完,到了中飯的時候,一群人都陸陸續(xù)續(xù)拿出干糧,沙螓婉也拿出了一個窩頭,粗玉米面做的,夠大夠瓷實,就是口感很差。
如今不能挑食,得趕緊先把身體養(yǎng)起來,沙螓婉正狼吞虎咽,忽然從身體后方傳來破空聲。沙螓婉一凜,側(cè)身敏捷讓開,眼前飛過一方硯臺,帶著墨腥味道的濃墨頓時灑了她一身,手里的窩頭也被弄臟了。
沙螓婉低頭看著濡濕烏黑的手上的窩頭,抬頭看過去,對身后三個一臉幸災(zāi)樂禍地同窗說,“你們弄臟了我的窩頭?!?p> 站在中間的是大管家的兒子,叫秦方,穿著綢衣,笑得不懷好意,“不好意思,手滑。幸好忨兄沒事,不然我罪過大了?!?p> 身邊另外兩人聽完嗤嗤笑得開懷,課堂里的嘈雜聲都小了下來,所有人都看向了沙螓婉。
沙螓婉面色不變,重復(fù)了一聲,“你們弄臟了我的窩頭。”
這窩頭是淑娘省了自己的口糧給她攢的,如今臟了。
秦方冷笑,“啊,我們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