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除族
啞巴叫不大聲,顧長煙就是瞧準(zhǔn)了這點(diǎn),抄起窗臺上布滿蜘蛛網(wǎng)的燭臺,跳起來猛扎進(jìn)其中一人的脖子,然后快速地蹦開,在她們反應(yīng)過來前跑到衣柜邊,將里面的破爛都一股腦地往她們身上招呼,連徐野帶給她的肉餅都沒放過。
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這個事雖然幾率小,但還真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一個破碗砸中了沒受傷的那名啞婦,猙獰的面孔上半邊都染上了血液。而此時脖子被扎的那位也在噴血。整間屋子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和婦人慌亂的撲騰,以及從喉嚨發(fā)出的呼救聲。
見兩人都自顧不暇,顧長煙趁機(jī)過去撿起掉在地上的披風(fēng),飛快跑到屋外,此時院子的門并未上鎖,她等不到顧彥清來了,只能先跑了再說。
“妹妹……”顧彥清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顧長煙以為自己聽錯了,頓住腳步,與此同時一只手被人緊緊地抓住。
顧彥清簡直不敢相信,沒隔幾日又再次見到如此狼狽的妹妹。凌亂的頭發(fā),臉上、身上、手上都是斑駁的血跡,瘦小的身軀抱著厚重的披風(fēng),雙眼盡是不安。確認(rèn)是他之后,才重重癱在他懷里。
徐野上前蹲下來,望著她蒼白的小臉氣得說不出話來。
顧長煙將懷里的披風(fēng)放到他手上,“對不起弄臟了……洗洗應(yīng)該還能用?!?p> 把人扶到院子外的墻根下,顧彥清臉上是陌生的冷意,“徐大哥你先帶她走,我隨后就到?!绷孟逻@句話,他便大步踏入院子。
“顧彥清你要做什么……顧彥清你回來……”任她怎么喊,顧彥清都沒回話。
徐野用那件已經(jīng)沾滿血跡的披風(fēng)將人裹著扛在肩上,三步并兩步,消失在夜幕下。而就在他們離開后,院子騰起了大火。一個瘋子大喊大叫地沖出來,穿過前赴后繼趕來滅火的顧家族人,再也見不到蹤影。
這場大火驚動了駐扎在外城的京郊大營,官兵協(xié)助撲滅后,發(fā)現(xiàn)了兩具燒焦的尸體。次日一早,京定衙門的人和梁國公顧政前后腳到達(dá)。仵作一番查驗,確定兩人為燒死,死之前有打斗痕跡,住在家廟附近的外城顧家旁支也提供了兩人的身份。
差役在廢墟中沒有找到什么人為縱火的痕跡,京定司察馮文石初步判斷是不慎失火,至于從院子里逃離的兩個人,馮文石就沒有義務(wù)幫尋人了。顧政不是頭一天混官場,這些有實權(quán)的京官多油他一清二楚。再說從多方考慮,他也不希望此時過度宣揚(yáng)。
北望軒
顧長煙好好洗了個澡,換上了顧彥清臨時買來的男裝,整個人不再那么緊繃。暖和的客房里縈繞著淡雅的熏香,令她昏昏欲睡。望著坐在對面沉默的小哥哥許久,最后唯有輕嘆一聲。也是在剛剛才得知,她被徐野帶走后,顧彥清一把火燒了那座小院子。兩個惡婦死了,那個瘋子跑了。
“他們一定在到處搜我們?!比舨皇且驗樗绺缫膊粫x開顧家。
顧彥清把桌上的點(diǎn)心推到她面前,“先吃點(diǎn)?!?p> “哥哥,我們離開大越吧?!奔幢闩艹鰜碛秩绾?,他們依舊頂著顧家人的身份,以后都要被顧家約束。她若是嫁人了還能擺脫出去,可哥哥是男丁,即便將來成年成婚分家,也還是顧家的人。顧政想要他服從,一個孝字就能威脅。
見她一臉擔(dān)心,顧彥清卻報以寬慰的笑臉,“咱們雙生子,我了解妹妹,妹妹卻未必了解哥哥?!?p> 這話怎么讓人聽了那么不爽呢?顧長煙伸手要掐他的臉,卻被顧彥清握住了。
“我知道妹妹不是那種甘心任人踐踏,受人擺布,屈從于禮教規(guī)矩的人,是因為顧慮我才隱忍至今。妹妹早慧,自幼便深知人心險惡,凡事都看得比我透徹??擅妹冒。阒恢?,即便只比我晚出生那么一刻鐘,你也只能是我妹妹。做哥哥的,怎么好意思在你的羽翼下安然度日?”
“你我本就是一體,你痛苦艱難,我感同身受。所以你的一切犧牲,我都不答應(yīng)。這不止是為你,也是為了我自己。咱們也忍夠了,不是么?”
顧長煙心下駭然,原來哥哥都懂。
顧彥清抬起手為她拭淚,“別哭,接下來之事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我能做什么?”既然哥哥幫她做了選擇,那么他們兄妹就好好把這條路走活。
顧彥清想了想,說道:“恐怕要離開京城幾年,鋪子和外城那兩座莊子你要早做打算?!弊罱l(fā)生的事讓他更佩服妹妹的遠(yuǎn)見。離開家大業(yè)大吃穿不愁的顧家,意味著要自尋生路。他們兄妹二人年紀(jì)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十一年,沒有銀子打底,生存難度倍增。
好在妹妹去歲買了莊子和鋪子,又在事發(fā)當(dāng)天將契書及時送出去??恐鴥蓚€肥莊和小酒館,就算將來顧彥清不出仕,他們兄妹也能殷實的度過一生。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都住在這間不起眼的小客棧里,顧長煙聯(lián)絡(luò)上了翁齊敏,但因為要辦的事不少,她沒有直接去見對方,而是讓孫軸上翁家將喜兒托在那邊的東西取了回來。孫軸還帶了翁齊敏的一封信,上面詳細(xì)敘述了跟她有關(guān)的消息。
四皇子與張晚晴的婚期定下了,現(xiàn)在雙方都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同時皇上給顧彥云加了一級官職,還在朝上明確表示會為他賜婚。另外,陳家對于陳夢鈴做出來的事沒有任何處置,陳夢鈴在傳出私會宋紹曦被人家正妻抓現(xiàn)行后,還照樣去聽詩評畫論棋,心情非但沒有受影響,反而因為見過宋紹曦,變得精神了許多,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
翁齊敏在信中為她憤憤不平,說無論是四皇子和張晚晴的婚事還是顧家的添榮,通通都是用她換來的。結(jié)果倒好,她什么沒撈到不說,還被犧牲得徹徹底底。
顧長煙提筆想回信安撫幾句,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再沒辦法為這些不公找借口,再沒辦法苦笑著放下。是啊,她根本沒欠任何人,她欠的只有她自己。
高升見主子拿著信若有所思,也不提醒,先倒了冷掉的茶,然后拿起旁邊的茶壺,為對方添上新的。
顧長煙將翁齊敏的信塞回信封中,對高升道:“我要離京幾年,鋪子和外城的莊子以后都靠你操持了,有什么不懂的就托人送信給我。鋪子你管得很好,忙過這陣子,我給你挪兩成股。以后好好干?!彼龑⒆约旱拇蛩阋还赡X地告訴對方。
高升有些消化不來,主子遭難的事他知道,但他沒想過主子要離京,更沒想過主子會把鋪子的股份分他兩成。以現(xiàn)在小酒館每日的入賬,兩成可不是小數(shù)目。
“你也別拒絕,這是咱們的起家之本,你好好給我看著。富貴還在以后呢。”她瞇著眼睛,嘴角微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高升張著嘴,平時麻溜的口條,此刻半句話都吐不出來。
大概有上輩子記憶的原因,顧長煙做生意的經(jīng)驗比內(nèi)宅里爾如我炸要多得多。加上她是個好學(xué)的人,但凡有精力,就會想嘗試各種各樣自己未曾涉獵的領(lǐng)域。如果可以,她真不介意純粹做個商人,盡管在這個時代不太體面。
小酒館深夜說書這個節(jié)目不能斷,除了現(xiàn)有的幾部書稿可以每隔兩個月重復(fù)說一輪之外,新鮮的故事也要準(zhǔn)備起來。她忙著理順各項事務(wù)的同時,還抽空寫了幾篇大綱。以后在別處安頓下來,她再請人代筆。
提到書稿的事,她就想起還留在木槿院的那些備份。她現(xiàn)在很小氣,不樂意讓自己的辛苦成果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糟蹋。雖然不知道書房里的東西如今是不是還完好。
“我派人去打聽打聽?”高升的法子是買通里邊的人,里應(yīng)外合偷出來,但這想法不太光明正大,主子未必肯答應(yīng)。
然而顧長煙的打算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比如自己潛入木槿院,先將書稿燒了,然后再把屬于自己的幾件小物帶出來。比如顧彥清和徐野送她的花燈,還有太子賞賜的手串。
“不必了?!爆F(xiàn)在顧家應(yīng)該還在找他們兄妹,眼下木槿院也沒有她曾經(jīng)的仆人,高升能打探的消息十分有限。
當(dāng)晚顧彥清回到小酒館,匆匆吃過飯就出去了,顧長煙也不問他去哪,只跟在他身后叮囑他早些回北望軒歇息。
小哥哥前腳剛走,徐野后腳就來了。
“外面的事聽說了么?”徐野在她對面盤腿坐下,熟門熟路地打開茶壺蓋看了眼,茉莉花配龍井,給自己倒了一杯。
顧長煙這幾日幾乎都泡在小酒館的雅間里,每日核對賬目,寫故事大綱,見的人也多是鋪子里的,外面的紛紛擾擾是半點(diǎn)不清楚。徐野這樣問,那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還跟她有關(guān)。
“朝廷真要加稅?”稚氣未脫的小臉微微發(fā)沉。
昨夜在樓下聽書,旁邊一桌是戶部官員,爭論要不要上奏朝廷加商戶稅賦。相信任何做生意的都不希望這件事發(fā)生。
徐野:“……”他都差點(diǎn)忘了這丫頭是個現(xiàn)實的,骨肉親情什么的早已看開。
“說吧,我還有什么經(jīng)不住的?!?p> 她早想明白了,即便是哥哥,她也不能自以為是的為他好,那與擅自左右他人生沒分別。哥哥做出的選擇,他們兄妹一起承擔(dān)結(jié)果就好了。她相信只要活著,就有機(jī)會翻盤。所以現(xiàn)在沒什么事能再給她打擊。
徐野拿起茶杯,老神在在地吹了吹,“你兄妹二人被除族了?!?p> “……是不是我哥哥干的?”怎么想都覺得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此前顧家把她送去家廟,這在外人眼里已經(jīng)是最大的屈辱,唯一的結(jié)果就是各種方式死在那一方小院子里。而她雖然逃出來了,但顧家只要有本事找到她,那她的結(jié)局并不會改變。而且吧,她外逃,沒有身份證明,沒有路引,沒錢沒人沒靠山,從常理來說,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顧家完全沒有必要大費(fèi)周章折騰什么除族。
也所以,能讓顧家特地開祠堂的唯有顧彥清了。只是不知道哥哥是如何辦到的。
被世家除族的子弟境遇多數(shù)都不好,沒有銀錢田產(chǎn)傍身,基本都只能生活在底層,更有甚者處處被原族人踐踏侮辱,日子過得生不如死。而在外人眼里,犯了嚴(yán)重家規(guī)的人才會被除族,這樣的人品質(zhì)注定一生遭人詬病,沒有幾個正經(jīng)人愿意跟他們來往,基本走哪條路都艱難無比。
可在顧長煙這里,除族是解脫,真真切切的脫離苦海。從此山高路遠(yuǎn),自由肆意。
“你有位族兄稱失火當(dāng)晚有人在家廟附近見過顧彥清,懷疑是他縱火放你逃跑。還有一位稱顧彥清曾去北岸碼頭賭錢,輸了十一萬兩,北岸的人已經(jīng)好些天沒見過你哥哥,幫主放話十日內(nèi)還不上就帶整個北岸碼頭的人上顧家要債。”
顧長煙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果然低估了哥哥的本事。如果她猜得不錯,那兩位族兄應(yīng)該是與顧彥清私下串通好的,為的就是成功辦成這件事。
十一萬兩不是小數(shù)目,梁國公府是不會愿意為一個還沒成氣候的子弟填這筆債的。加上縱火一事,即便他們沒有真憑實據(jù),只有族兄的一面之詞,可顧彥清是顧長煙的親哥,他嫌疑最大也是合理的;在老一輩族人眼里,縱火燒家廟,等同于不敬祖先,絕不能被原諒。哪怕那方小院子只是家廟旁邊的祖產(chǎn)。
抓到顧彥清打死,官府也管不著,但北岸碼頭的幫主肯定要逼顧家來償這筆債。老頭子們非但不是傻子,還一個個的老妖怪。他們自然會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兩件大事湊在一塊,再加上事先安排好的人從旁煽風(fēng)點(diǎn)火,除族一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辦成了。此刻梁國公府一定在為不用給顧彥清填債而感到慶幸。
“干得漂亮。”顧長煙只有這句話。
徐野將她面前的書稿拿過來翻閱,云淡風(fēng)輕地問:“打算去哪里?”
“金陵吧……”她之前有跟顧彥清分析過,江南富饒,氣候宜人,讀書氛圍好,適合他們兄妹發(fā)揮所長,如果顧彥清將來不打算入仕,江南先天優(yōu)渥的環(huán)境也足以讓他們安然一生。顧彥清當(dāng)下就應(yīng)允了。
徐野從筆架上取了支細(xì)毫,沾了點(diǎn)墨,在書稿上改了幾處錯漏。顧長煙托著腮幫子看他下筆,心里感嘆,真是賞心悅目啊。
“對了,我能再求你幫個忙么?”也知道自己最近麻煩他許多,不好總這么得寸進(jìn)尺,可那件事總梗在她心里。
“何事?”徐野沒抬頭。
顧長煙心虛道:“有沒有法子帶我悄悄回一趟顧家?”
“什么時候?”
“你哪天方便?”
徐野把筆重新擱回筆架上,“明晚二更,我去北望軒接你?!?p> 顧長煙露出久違的笑容,“謝謝你啊徐六,以后我會報答你的。”若是沒有對方,自己如今怕是還在家廟里艱苦求生存。
徐野別過臉,輕輕地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