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從京城送到徐野手上時,距離皇上跟徐則鬧翻已經(jīng)過了幾天,他瞞著小姑娘把程寒叫到自己的書房,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匣子遞給對方。
程寒只覺這匣子尋常,但拿起來后發(fā)現(xiàn)挺沉手,側面刻了三個字,僅憑手指頭的觸感他輕易就分辨出那幾個是什么字。手像被燙到般抖了一下,匣子摔到地上。
徐野撿起來再次遞給他,“本來打算鄉(xiāng)試后再給你?!?p> 程寒已經(jīng)找回理智,摩挲著匣子上那三個字,他不會問對方怎么弄到的,什么時候就弄到的,突然覺得都不重要了。
“謝謝?!?p> 徐野偏了偏腦袋,示意他坐下。
“此物不宜見天日?!被食切l(wèi)的卷宗流出,等同于挑戰(zhàn)皇權,可是要死很多人的。
程寒把匣子放到桌上,“明白?!?p> 京中源源不斷的消息早讓他明白人都是善忘的,哪怕現(xiàn)在真相大白又如何,恐怕旁人反而怪他們不依不饒吧。畢竟對象是當朝右相孫女,是京城貴女的榜樣,是皇上喜歡的兒媳。旁人只會認為他們兄妹吃不得半點虧,不識好歹,對睿王妃的位置念念不忘。
跟不講道理的人不講道理是程寒這兩年領悟出的處世之道,既然結果殊途同歸,那過程打什么旗號還不是全他憑心情?反正該死的人挫骨揚灰就對了。
“睿王現(xiàn)在手上也有一份,是我當年仿制的。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笨闯鏊钦娴拿靼灼渲欣?,徐野便放心了。
程寒皺起眉頭,猶豫要不要問趙燕然事前知不知道有這份卷宗。但徐野顯然不愿意多透露,他便忍住了,反正也不重要。
程馥回來匆匆洗漱更衣又再度出門,今晚太子要去小酒館聽《白鶴道尊》最后兩話,太子妃也要同往,她和吳纓都得作陪。也所以徐野和小哥哥關在屋子里說什么男孩子悄悄話,她沒來得及了解。
閔秦悅的外貌變化不大,但性情卻像換了個人。寡言少語、和善順從,趙燕韜說什么她都附和。程馥總覺得哪里怪怪的,瞎猜這是不是太子的一種“教育”手段。
《白鶴道尊》的結局有三個,只對外公開其中一個。
梁白鶴的伙伴死的死傷的傷,心愛的女子為了守住師門護山大陣,甘愿成為陣石,從此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坳里。最講義氣的朋友在大戰(zhàn)中為了救他,被卷入天道密雷灰飛煙滅,而他自己也重傷失憶,忘了所有人,瘸著腿茫然無措地跪在無盡沙海中啼哭。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有出關的魔尊可以為梁霄堂解除傀儡印,需要用換血的方式,梁霄堂沒有答應,而魔尊卻看上他的本事,想將他招
至麾下,于是擅作主張強行為他解除傀儡印,而梁霄堂昔日仇人得知此事后,將他唯一的兒子抓獲并跟魔尊原定的“器皿”調了包。
魔尊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遲了,除印術無法收回,梁霄堂的兒子哭喊著死在了生父的旁邊。梁霄堂醒來得知真相,肝腸寸斷,于是自絕靈根,抱著兒子的尸身跳入孤淵,從此天地間再無梁霄堂……
“殿下,我先帶她去避避?!瘪R小東說到天道降雷時,吳纓就有不好的預感,這個故事的結局可能會引起軒然大波。
趙燕韜不解,正說到要緊的地方,避什么?還是說今晚客人里有仇家?但看吳纓那副火急火燎的樣子,趙燕韜還是同意了。
吳纓護著稀里糊涂的小姑娘剛離開酒館,馬小東就說到梁白鶴被毀天滅地的天雷包圍,沒有一絲生機,趙燕韜這才明白吳纓為什么緊張兮兮的了。心道:真是作死。
“程馥呢?!”
“這是什么結局?我不接受!”
四周酒客的怒氣之盛,仿佛隨時要拆了小酒館,而先前有人看到她在趙燕韜這桌,那人嚷起來后,大家都紛紛朝這邊看過來,搜尋程馥的身影。
“這個壞丫頭我就知道她不是人,她是有多恨梁霄堂,這是人干出來的事么?我饒不了她?!眱晌粷娎钡纳倥谝粯谴筇脙人褜こ甜サ嫩櫽埃詾閷Ψ揭欢ㄊ遣卣l身后不敢出來。
寫書的人溜了,酒客們的恨意無處發(fā)泄,漸漸轉移到說書先生馬小東身上。酒杯、筷子、銅錢……砸得馬小東四處躲閃。
身后有一桌讀書人,要臉面,沒有從眾找小酒館的麻煩,亦或者他們還沒從結局的慘烈中緩過來。趙燕韜聽到他們壓抑的哭聲,然后互相攙扶著離開。
被錢山和伙計們扶起來的馬小東此時也一臉淚痕,他當初背到這個結局的時候就知道要出事,今天講到后半段他也動容了,怕影響氛圍一直忍著,現(xiàn)在故事說完,他終于可以把自己放在一個聽眾的立場了。
“謝謝各位對《白鶴道尊》的捧場,這個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下個月初一說新故事?!瘪R小東向四面八方的客人深深鞠躬,大家看到他這樣,也不好再責罵。
此時,一位戴著帷帽的女孩哽咽地叫住了要走的他,“不是說還有兩個結局么?”
錢山讓馬小東的徒弟先將馬小東帶下去,然后才對所有客人道:“諸位,我們東家決定捐出《白鶴道尊》書稿,而另外兩個結局也會單印成冊,下個月在景莊進行拍賣,所得款項將全部用于善事?!?p> 二樓的客人也都下來了,以至于一樓連過道都擠滿了人。趙燕韜沒有要走的意思,依舊安靜坐在原位。
“捐出去?是說我們都能看么?”有人激動地問。
錢山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會翻印三套捐給金陵學府?!?p> 義憤填膺的眾人聽到這個消息,不滿的情緒有所緩和。
“那之前的呢?《老山志》會不會……”
錢山?jīng)]好氣,“想得美?!?p> 眾人再次起哄,有罵罵咧咧的,討論《白鶴道尊》結局的,結賬走人的什么都有。趙燕韜見小酒館的風波平息,現(xiàn)在故事也聽完了,便不再逗留。
程馥和吳纓想著他們的馬車都有徽記,在小酒館附近容易被人認出來,索性直接跑到太子的別院大門外等候。趙燕韜見到她那副不知死活的模樣就頭疼。
“你是有什么毛病,喜歡別人討厭你?”在金陵這些天,他算是領教小姑娘的風評有多可怕了。
程馥滿不在乎,現(xiàn)在哪天不被民眾罵,她都覺得自己一定在夢里,“即便做好事也沒句能聽的,我這人啊天生就不招人待見?!彼艞墝で笳J可了。
趙燕韜嫌棄地別開視線,“那兩個結局你也不必拍賣了,開個價,我都收了?!北緛硐胝页甜ヒ讜宓?,既然對方?jīng)Q定捐出去,那以后直接上金陵學府看也一樣。
小姑娘撓鼻梁,遲遲沒吭聲,趙燕韜笑了,顏檜說她有時候死摳門他先前還不怎么信,“你拍賣不就是想換錢么,金陵誰能比我出價高?”誰敢,他就亮身份威脅。
對方的話猶如一道悶雷,炸出了她腦子里的一個念頭,她摸著自己的下巴,笑得像只毛茸茸的小狐貍:“殿下,您想不想為金陵百姓做點事?”
“我看金陵百姓過得很富足,還需要我做什么?”趙燕韜真心這么想,金陵算是他這兩年出巡所到過的地方中最符合盛世這個描述的。
吳纓在旁邊有些擔心,想提醒小姑娘悠著點,那可是儲君,未來的國主。
太子的口氣,程馥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準能實現(xiàn),“進去說進去說?!?p> “……”
一直談到深夜,外頭稟報徐同知過來了,趙燕韜才想起徐則這個兒子一直住在程家,而且外邊都傳程馥要給徐野做妾。趙燕韜看著奮筆疾書的小姑娘,一種老父親的擔憂慢慢上頭,心想這丫頭不會真的甘心做妾吧?徐家六郎固然出類拔萃,但你這副身家,還有你哥哥板上釘釘?shù)那俺蹋惺裁幢匾鲦?p> 人走后,趙燕韜看著輿圖和潦草的施行書,沒有半點困意。他不睡,閔秦悅就不睡,坐在一旁安靜的陪著。
“喜歡金陵么?”他問。
“喜歡?!睕]有人會不喜歡現(xiàn)在的金陵。
“那我不做太子,留在這里如何?”
閔秦悅目光黯淡下來,“你必須要做太子。”
趙燕韜苦笑,“憑什么我就必須要做太子,父皇又不缺志向遠大的兒子。”
“他們不行……只有你會成為明君,大越之福?!?p> 趙燕韜捏住她的下巴,“真看得起我?!?p> “你覺得那孩子怎么樣?”
閔秦悅不敢碰被捏疼的下巴,“當年木訥、乖順都是裝的,她懂得審時度勢,怎么做對自己最有利,她也從未對你那四弟有所期待,也許也在等解除婚約的契機。”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是個待人以誠的?!碑敵跆右矝]幫太多,但這丫頭一直記著。
無論是金陵學府的建成還是如何縮短金陵到杭州的距離,這些事最終都會成為太子的功績。也許她不是刻意的,但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太子,僅憑這點就說明這人沒旁人說的那般不堪。
“金陵這些百姓別看總挑她刺,未必是真嫌棄。”若不認可她,小酒館不會每天一位難求,大河劇場、蹴鞠賽、長跑賽、金陵學府……就不會這么熱鬧了。
趙燕韜想到那瘦弱的小身板,辦成了這么多事,愈發(fā)覺得她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