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都城這段時日的確不算太平,先是北方流民堵城,在城外引發(fā)暴亂,致使寧都城百姓出門不便,方一踏出城門,便會遭到流民的圍堵乞討,于是大多數(shù)人選擇走水路,倒是便宜了做水上生意的花家。
再有便是前些日子方知府的府上鬧了賊人,那些捕快便日日在城內(nèi)盤查過往行人,且夜燈一起,一些偏僻的城區(qū)便房門緊閉,生怕潛伏在城內(nèi)的“外來人”搶劫。
清歌也沒有閑著,此番她的病已經(jīng)完全好了,除了沐浴更衣時能瞧見自己拿簪子扎的疤痕還泛著淺紅以外,日常行動已是無礙。她先前放出去的消息雖是沒能引那些“外來人”動手,卻引來了朝廷的清道夫,也就是監(jiān)察百官的督察尉。
此番來的督察尉從長安直派,為首的名叫李澄,年僅二十六七,原是狀元出身,清歌曾在殿前見過這人,因為他樣貌清俊,在殿前不卑不亢,對答如流,且有一顆為民之心,用她父皇的話說便是,可堪重用。清歌那時也留意過此人,原是想招攬自用,不想此人油鹽不進,倒是個潔身自好,從善如流的人。
清歌打聽到,這李澄已經(jīng)入住在寧都最好的酒樓蓬萊閣,一行還有十八個帶刀護衛(wèi),衣衫上繡著金銀絲線的海棠紋,清歌便知,那是皇上手下的親兵,是一支精銳良兵,可見這李澄是皇上的心腹了。
李澄一入寧都,便悄悄派人將寧都的現(xiàn)狀調(diào)查了一番,待方知府來參見時,已經(jīng)將這寧都城的真實情況摸清,任憑方知府說的天花亂墜,他也能不動如山。
令清歌驚詫的是這李澄的執(zhí)行力,大約臨夜時,蕭大夫便被官府征召走了,只聽張捕快說,是李督察要給城外的流民安置,特連夜派人在城外搭建住所,寧都富貴人家出財出糧,另將這些大夫召去給流民看病,一時北城外燈火連天。
“倒是神奇,平時那些一毛不拔的富貴人家,竟然真的舍得出錢出糧?這李督察是什么來頭?”城中的百姓議論紛紛。
隔壁賣菜的錢媽媽說道:“我兒子去蓬萊閣送菜時見過那個督察,正翻身上馬,說是看樣子不過二十多歲,人高馬大,生的一表人才。”
清歌和趙一燕正闔門關(guān)店,趙一燕道:“這督察一來倒是好事,從前見那些流民,真是可憐的很,可惜咱們窮苦人家,也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別,終究幫不上什么忙。清歌你沒出城過吧?過城外竹林會路過一片荒墳,烏鴉盤旋,好不嚇人?!?p> “男人婆,你快閉嘴!”小阿鳶捂著耳朵怒道。
趙一燕竊笑地看著她:“我聽說啊,夜里還有人看見那荒墳里有人影和鬼火……”
“啊啊啊啊”小阿鳶大叫著跑遠了,惹得趙一燕一陣大笑。
清歌同她將門掩好,又想起她方才她說的話,手上的動作竟慢了下來,似有所思,問道:“趙姐姐,你方才說有人見那墳地里有人影,還有鬼火?”
趙一燕一邊灑掃,一邊道:“是啊,說的可嚇人了,還說好多個人影聚在一起,待人一靠近,便咻咻地都消失不見了,白日里去還能看到一地啃干凈了的動物骸骨,周邊的村子里也常有丟雞丟鴨的,只說是餓死的流民死后不得安眠,化成餓死鬼偷的。”
餓死鬼?清歌似乎想到了什么。
北城外車馬聲音不斷,又有敲擊打砸的聲音,火光耀的如同白晝,城門不遠處搭了一個簡易的小小的涼亭,亭外四面站了八個帶刀的護衛(wèi),衣衫上繡著金絲線的海棠紋。涼亭內(nèi)方知府側(cè)立在一旁,手上拿著一塊帕子不停地抹汗,眼睛只盯著桌上放著的一個賬本。
桌前坐著一位男子,身著茶色便衣,正靠在椅背上悠閑地品茶,他越是這般悠哉,方知府越是緊張,緊張地腳都不聽使喚的抖了起來,因為他實在不知,這幾文錢的大花茶有何好品的,不澀口、尚能止渴就不錯了。
“方大人坐,不必如此拘著。”那故作品茶的人說道。
聞言,方知府恭敬地做了個揖,余光看了看身后站著的自家賬房管事,兩人互換眼神,都將心懸在了那桌子上的賬本上。
李澄將手里的茶盞放下,又道:“方大人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做了虧心事見不得人的樣子。”
方知府道:“李大人說笑了,時至炎夏,下官不耐熱,才有些坐立難安?!?p> 李澄打量了他和他身后的管事帳房,那賬房長得精瘦,年歲看上去有四十多,但低垂著眼眸的樣子,眉宇間卻有陰氣,應(yīng)是個城府深的,倒是這方知府相比起來膿包了些。
“原是這樣,倒是本官不知體諒了?!崩畛温N起二郎腿,臉上的笑意耐人尋味。
方知府只拿著手帕,又擦了兩把汗。
此時遠處燈火處新建的粥棚已經(jīng)掀了鍋蓋,清粥的香氣撲鼻,流民們已經(jīng)排成一隊領(lǐng)粥,遠遠地就有小廝端了一碗剛盛出鍋的粥進了涼亭,呈給了李督察。
李澄端著那碗粥,小米稀粥,直熬得濃稠馥郁,他吃了兩口:“好粥啊,本官一路車馬勞頓,能吃上這么一碗粥,一時覺得是人間美味,方知府吃慣了山珍海味,怕是要見笑了呢。”
“不敢不敢。”方知府的背都已經(jīng)快要弓成一個蝦米了。
李澄將那粥吃的一干二凈,而后又有小廝送來了一碗,李澄指著那碗粥道:“瞧我,只顧著自己了,方大人,你也快嘗嘗罷?!?p> 方知府聞言立時應(yīng)聲,將那碗粥拿來吃了兩口,因是剛出鍋的,他又吃的急,一時噴將出來,身后的賬房趕忙遞上帕子,只見方知府已燙的嘴上好大兩個泡。
“哈哈哈哈哈哈哈?!崩畛未笮ζ饋恚Φ醚蹨I都要出來了,他拍了拍手掌,引得方知府和賬房都驚愕地看著他,只見他起身看著快要搭好的簡易住房,看著流民們坐在遠處吃粥的模樣說道:“原來方大人這么愛喝這粥,那今后便日日給方大人熬粥,一日三餐,一頓都不能少,聽到了嗎?”
話畢,李澄起身欲走,方才走出去兩步,似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又轉(zhuǎn)過身來指著桌上的賬本子,對方知府道:“此物是偽造、誣陷方大人的罪證,我已替你拿了回來,怎么處置隨方大人的便,至于嚴(yán)查城門的那批人,就撤了吧?!倍笏炝藗€懶腰:“本官乏了,先去休息了,明日請方大人拿真正的賬本來?!?p> 李澄一走,那些守在涼亭四周的守衛(wèi)緊跟其后,一時涼亭里只剩下方大人和那賬房,兩人的心似乎終于放下,方大人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李澄背著手走路的模樣,好不張狂,恨的他眉毛都要翹起,他道:“哼,好一個猖獗的毛頭小子?!?p> 他身后的帳房只趕忙將桌上的賬本子拿起來翻看了兩眼,又塞進袖子里,自視四下無人看見,對方知府道:“老爺,是咱丟的那本?!?p> 方知府不解地皺著眉:“他拿一碗粥來戲弄我,應(yīng)是已經(jīng)看了這賬本子了,他為何要幫我遮掩?”
那帳房眼珠溜溜轉(zhuǎn)了幾圈,細思片刻道:“老爺,這俗話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您位居知府,莫說是寧都,整個寧州都在您的管轄之下,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督察,豈敢在您頭上動土。不如好生伺候了這幾日,送走了便罷了?!?p> 方知府聞言,倒是贊同,只嘆了一口氣道:“也只能好生伺候著了,對了,世凡這幾日在做什么?我怎么聽說他又把人打殘了?”
帳房道:“老爺放心吧,不過是個窮秀才,跟少爺斗詩,原就是他輸了,已經(jīng)賠了錢了。”
方知府點點頭:“也罷,你派人去告訴他,叫他這些日子先收斂著些吧?!?p> 帳房點頭領(lǐng)命。
竹林深處的陰暗里,有一雙眼睛將眼前發(fā)生的盡收眼里,那雙眼睛似餓狼般盯著方知府和他身邊的帳房,待一輛拉了木材的馬車從涼亭前路過,再看林中,那雙眼睛已經(jīng)消失了。
方知府想讓兒子收斂幾天怕是也難,時至小暑之日,這寧都是水城也是花城,恰好這時節(jié)多水中之花盛開,一時流行起一項活動來,也是寧都的風(fēng)俗。便是在小暑這日,寧都各家閨秀和尚未出閣的女兒,都會到河上泛舟、賞花,若是看上誰家公子,可將繡著自己名字的帕子放在荷花花心之中,再將那花送與對方,若有男子遇上喜歡的女子,也將扇柄上刻了名字的扇子送給對方。
這方世凡雖已有幾房小妾,卻至今不曾娶妻,故此這小暑之日也是參與得的,又因他家世不凡,胸有點墨,雖是名門正派的女兒看他不上,終有想爬上枝頭當(dāng)鳳凰的人來獻殷勤。
清歌自是不能錯過這樣的盛況,一大早便拉著趙一燕出門,她今日穿的也不是素日那般普通的男裝,是她精心選的一套白衫,袖口寬大,長發(fā)也用白色發(fā)帶挽起,手握搖扇,玉樹臨風(fēng),分外亮眼。
僅是如此,清歌卻未曾收到過花或者帕子,只因姑娘們都見她身邊站著一個粗曠的女子,兩人同進同出,時不時還會躲在扇子后耳語,便是有姑娘家想送花,被這女子一個眼神也給嚇退了,只能暗自跺腳,恨這白衫公子眼光太差。
兩人在寧都最熱鬧的街市逛了一個上午,趙一燕的腳都痛了,拉著清歌進了一家臨河的小酒館,點了一壺花釀。
“哎趙姐姐你快看,那船頭站的女子,是我今日見過最好看的姑娘了,如此文雅高潔,應(yīng)是個才女?!鼻甯璧难劬σ恢北缓由嫌圃諄硗拇晃?。
趙一燕只撇了一眼,毫無興趣,將那花釀倒一杯出來放在清歌面前,又兀自飲了一杯:“這些姑娘家平日里看著多清高,今日不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站在船頭了嗎?看的我眼都花了?!?p> 清歌反駁道:“哎呦,這個不一樣嘛……”說著她順手舉起那杯酒吃了一口,頓時唇齒留香,清甜甘爽,她瞬間將河上女兒男兒的情事拋在了腦后,只問趙一燕:“這是什么酒!”
趙一燕臉上顯現(xiàn)出自豪的神情來:“怎么樣?不錯吧!這可是寧都特有的花釀,別看那些蓬萊閣錦紅閣,這個閣那個閣的,卻斷斷釀不出這小酒館的閑調(diào)來。”
清歌立時又飲了兩杯,素日她在皇城里,吃過最好吃的酒是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可每次也只能淺酌,若是顯露出喜好,恐遭人暗算,她在膳食里中毒的次數(shù)可真是數(shù)不過來了,簡直防不勝防。
此時遠處傳來兩聲鼓響,應(yīng)是在路的盡頭,或是湖中央,且那聲音沉穩(wěn),應(yīng)是一面很大的鼓,聞此聲音,趙一燕的眼里流露出一絲落寞來。
路上的人已經(jīng)不約而同的向那鼓響處而去了,有女子手中還捧著蓮花,清歌不解,問道:“這是做什么去?”
趙一燕抬頭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掛在正頭頂了,樹下的知了喧囂的很,她道:“正午時分已到,畫鼓一響,今日的好戲才剛剛開始?!?p> 清歌又飲了兩口酒,拉著趙一燕要去瞧熱鬧,趙一燕順手將兩錢銀子丟在桌上,似乎瞧見那酒瓶子已經(jīng)空了,她未及細看,已經(jīng)被清歌拉出了門。與此同時,她們身后一桌的男子,也順手丟了兩錢銀錢在桌上,起身跟在她們身后出了店門。
這寧都城中有一面湖,名曰鏡湖,這湖中央單另有一座小島,四面不通路,只能泛舟而去,且這道上有一棵上了年歲的老樹,花開漫漫,落粉翩翩,竟將這島占去了大半,又在島四周的水面上落滿了花色,風(fēng)景美如畫。
而這畫鼓便在這花樹之下,清歌跑到湖邊,擠進觀賞的人群,幸而趙一燕緊隨其后,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才讓她沒撲到水里去。
只見那孤島上有一裸背的男鼓手,身體肌肉健壯,兩手握著鼓槌,身上還畫著紅黑色的紋身,將那面鼓敲響。另有六七位彩衣女子列坐左右,撫琴奏樂,顧盼流連、朝朝暮暮,都在那琴音里了。趙一燕一直看著那抱琵琶的女子,從前她也曾在這樣花好情濃時給人彈曲子聽。
待那鼓聲又做了兩響,岸邊的女子都彎腰將自己手中的花拋入了湖中,場面好不壯觀,清歌瞧著那花心里似有手帕。許是方才疾飲花釀的緣故,被日頭一曬,她只覺得腳下輕飄飄的,腦子也不是很清楚,她只回身對趙一燕問道:“她們在干什么?我也要拋花!”
清歌的反應(yīng)引來周圍人的側(cè)目,趙一燕一時尷尬地在她耳邊道:“這是女子家拋的東西,你也要拋嗎?”
清歌立時道:“那我不拋了,我是男子,趙姐姐你拋,趙姐姐拋一個嘛……”
趙一燕呆住,清歌這般眼神迷離的樣子,分明是,醉了!
清歌本是男兒裝束,一個大男人扭扭捏捏、撒嬌的模樣引來了眾人鄙夷的目光,還有人站的略微遠了些,趙一燕看著她興奮的樣子,只覺得頭疼。
倒是人群最末,隨她們出了酒館的那男子被她的樣子逗笑了,未打開的折扇輕抵在唇邊,他一笑,不知羞紅了多少女兒家的面容。
此時湖面上泛出兩只小舟來,舟上各有兩名小廝,一個負責(zé)劃船,一個眼神看著水中的花,挑來挑去,見未曾翻倒、形狀完滿的便撈了上來,兩只船加起來撈滿十朵,便劃船上了小島。
島上自有人將那十朵花里的帕子取出來,一一抄錄了名字。
“這又是做什么?“清歌問道,立時招來周圍人看土鱉的表情。
趙一燕輕聲地解釋道:“凡是被選走名字的人,可坐上鏡湖最奢華的畫船,同寧都城里有才情、樣貌、學(xué)識、家世的男子共同泛舟。”
清歌這下明白了,只是她覺得,感情這種事,豈是這些身外物可以決定的,便是坐不上那畫船又如何,倒是岸邊爭先恐后的女子,和她們眼中閃爍的期望,讓清歌覺得惋惜。
趙一燕好說歹說,才將清歌勸著坐在湖邊的石桌上休息,趙一燕看著她臉上白嫩的皮膚泛著紅,只道:“你坐在此處等我,我去給你買碗茶來,你千萬不要走動哦?!?p> 清歌點點頭,她只覺得耳邊人來人往,吵鬧的很,吵的她頭疼,她一手扶住額,靠在石桌上閉目休息。
不出片刻,鼻尖一股香氣,她聽到有人說道:“那個,公子……”
清歌原想著自己聽錯了,可那聲音又羞怯怯地喊了兩聲,她睜開眼,只見面前已經(jīng)站了一位粉衣女子,面露嬌羞,手上還捧著一朵花。
清歌想要清醒些,卻覺得腦袋越發(fā)沉重,她反應(yīng)了好久,直到那女子將花放在她的面前,轉(zhuǎn)身離去才明白過來。
趙一燕回來時瞧著那朵花笑了好久,只將花心里的帕子取出來,上面繡著三個字:方盈盈。
清歌看到趙姐姐的表情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