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是這整片大陸上最為荒涼的地方,廣闊無垠,氣候惡劣,茫茫無際的戈壁灘被日光一烤,連駱駝都不愿意在上面踏足,更別提那些神出鬼沒的沙暴和龍卷風(fēng)了,只要出現(xiàn),死亡的陰影就會悄無聲息地席卷而過不留一絲痕跡。
慢慢地,這里也就成了一片無主之地,國家消失了,被黃沙所吞噬,因為沒有律法約束,便成了罪惡的天堂。沙匪,馬賊,盜墓賊還有殺手們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遵照利益約定俗成了規(guī)則,誰也不知道沙漠的深處有什么詭異而匪夷所思的東西,日光照下來,金黃的沙粒就如同流動的黃金,奢華且糜爛。
就連在這片土地上長大的竹靈珈,也很少涉足沙漠的深處,傳說曾經(jīng)的北境之王留下了巨大的寶藏,可是傳說畢竟是傳說,敢用性命去冒險的人已經(jīng)付出了代價。
然而她那看起來高挑纖細的身影卻被迫走進了沙漠的深處,追擊她的殺手在戈壁灘上徘徊逡巡數(shù)日,沒有敢繼續(xù)追擊,她撿了一條命回來,只是不知還能茍延殘喘上幾日。
昔日風(fēng)光無限的凌珈少爺,北境第一馬賊幫派狼煙寂的少當家,在其養(yǎng)父凌炎病逝之后,徹底成為了喪家之犬,說出來也只會讓人笑話。
竹靈珈跋涉在沙丘上,腳下一滑整個人便栽倒,索性躺了下來,在沙丘上滾落,干裂的嘴唇已經(jīng)失去了顏色,只有胸口的起伏證明她還是個活人。
日光像是梭中的線,筆直地照下來,晃得人睜不開眼睛,腦海中依稀浮現(xiàn)出義父的影子,那個一生鐵腕的男人,只有在面對自己的女兒時,才會流露出一絲柔情。
“孩子,你要記得自己姓竹,我將這個名字給了你,你叫做竹靈珈?!绷柩椎脑捲谒囊庾R中忽遠忽近,像是被烈火炙烤過,忽遠忽近,像是有轟隆轟隆的浪潮沖刷過腦海,可是那些話卻沉淀了下來,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孩子,若是離開了北境,就恢復(fù)女兒身吧?!?p> 現(xiàn)在回憶起來,義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想必是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有朝一日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凌炎不是北境人,想必客居此處幾十年,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留在這個氣候惡劣的蠻荒之地,一輩子只能以男裝示人。
可是人生浮浮沉沉,豈能盡如人意?她甚至來不及在義父的墳前上一柱香。
弱肉強食就是這里的規(guī)則。
如今坐上大當家之位的卡蒙終于可以高高在上地抬起頭來,恣意嘲笑:“就算是曾經(jīng)的南疆第一高手又如何?你以為讓凌炎死不瞑目的是我搶了他的位子?錯!是你啊凌珈,他既然放心不下你,你不如就下去陪他算了?!?p> 竹靈珈不想死,所以她便只能逃,好在她別的不會,逃跑的功夫還是不弱的,她想過去南疆,既然義父曾經(jīng)是南疆第一高手,想必那個傳聞中神秘且富饒的地方還流傳著很多義父的傳聞,她也想去義父長大的地方看看。
后來一場沙暴,讓她迷失了方向,徹底迷失在了茫茫大漠中。
她找到了綠洲,在綠洲中睡了一夜,第二天睜開眼,綠洲便逃走了,是的,綠洲不會一成不變,但是綠洲離開的時候也不會道別。她躺在巨石后面,手指上纏繞著干枯的草,開始懷疑昨夜看見的水草豐茂是不是一場荒唐的海市蜃樓。
再后來,她遇到了玖容,甚至她遇見玖容的時候,玖容還活著。
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西京大王子,與從小混跡馬賊無賴中的馬幫少當家,就這樣像是被命運牽引著一般,在彼此人生最晦暗的時候相遇了。
玖容渾身的血液幾乎被烤干,他勉強睜開眼,在生命的盡頭,他看到了一張和自己的臉別無二致的面孔,嘴唇翕張說不出來話,緊緊握著竹靈珈的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竹靈珈感覺得到,有很多話,很多她還來不及知道的東西,隨著玖容的死煙消云散,就像是上了鎖的匣子,鑰匙落入了深淵,再也不能打開。
生命在她的眼前逝去,說沒有一絲一毫動容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二人容貌如此相似,幾乎是照鏡子一般,竹靈珈就像是目睹了這個世上的另一個自己死去,不知為何,心中多了幾分愧疚。
僅僅是一種特殊的感覺而已,像是有一道大門,隨著玖容緩緩合上的雙眼,永遠關(guān)閉了,在那之后她來到西京,除了無處可去的緣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不是想來調(diào)查清楚自己跟玖容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愛可以沒有來由,恨可以沒有來由,愧疚亦可以沒有來由。
若她還是馬幫少當家,有些事情便還有挽回的余地,她自然可以救下玖容的性命。
只是這一場相遇不合時宜,說到底還是命運的虧欠。
良久,竹靈珈嘆了一口氣,破廟的火堆劈啪作響,談送雪帶來的寒意似乎融化了幾分。
“攻心之術(shù),果然很厲害。”竹靈珈幽幽嘆道。
“不過是開個小小玩笑罷了?!闭勊脱┑拿婵字匦码硽柙谝黄鼥V霧氣之中,他合攏扇子,彬彬有禮地微微欠身:“兩位,莫要忘了落雪之時的約定?!?p> “滾!鬼才跟你有約定!”秦越戈怒不可遏地追出去,卻根本追不上談送雪的腳步,他撿起一塊石頭向著談送雪離開的方向丟過去,卻連人家一片衣角也沒沾到,只能頹然地坐在地上。
竹靈珈揉了揉額角,火堆在談送雪離開之后重新燃得旺盛起來,青磚地面上的霜雪痕跡也化掉了,水漬滲入了地下。
秦越戈手握成拳,狠狠錘在地上,嘆氣:“我怎么這么倒霉??!”
“他是誰?”竹靈珈輕聲問道。
“西京的頭號通緝犯,臭名昭著的殺手談送雪?!鼻卦礁甑溃骸耙苍S我們應(yīng)該感謝今夜來的殺手是他,否則我們都活不到明天?!?p>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可是若是有人偏偏找不自在,喜歡炭中送雪呢?談送雪這個人自從開始殺人,就有他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就是殺人之前先知會一聲,做下標記,然后哪怕這個人逃到了天涯海角,他也會在第一場雪落下那日踏雪而來,收割早已預(yù)定好的人頭。
敢定下這樣的規(guī)矩,自然是因為他有與狂妄匹配的實力,至少目前來看,談送雪還沒有失手過。
“西京賞金三十萬錢買他狗命,無人敢接,竹靈珈,你知道玖容的賞金是多少嗎?”
“唔,不知道?!?p> “五萬錢?!鼻卦礁曷冻鲆粋€有些嘲諷的笑容:“托您老的福,要不然我哪有機會先被輕澤國師威脅,后被談送雪追殺,我活了二十幾年,還從來沒有一天這么充實過?!?p> “不是吧......這也差距太懸殊了,我,不玖容好歹也是個王子,還不如一個殺手值錢?”竹靈珈也犯起愁來:“王子都這個價,我的賞金只怕要更低了?!?p> 秦越戈道:“我可不覺得身價高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p> 竹靈珈去外面牽了馬過來,對秦越戈道:“看來今夜是消停不了了,我們連夜走吧。”
秦越戈猶疑道:“我們能去哪?”
這個問題問得真是奇妙,竹靈珈一時也啞住了,不過秦越戈還是收拾了包袱,走出破廟來,接過竹靈珈手中的韁繩,跨在馬上,低聲喝了一句“駕!”
這兩匹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也不是什么難事,二人卻沒什么馳騁的心思,漫無目的地由著馬慢悠悠地走在官道上,時不時說上幾句話,自然也沒什么好臉色。
“喂,秦公子,你別這么沮喪嘛,現(xiàn)在離冬天還早著呢,我們還有幾個月好活,與其遷怒我,不如想想怎么保住這條小命?!敝耢`珈道。
“談何容易,普天之下談送雪殺不了的人恐怕只有中原皇室了?!鼻卦礁甑?。
竹靈珈眨眨眼,道:“那就去中原唄,我早就聽說中原富庶繁華,皇室更是網(wǎng)羅天下美人,咱們就去求皇帝老兒救咱們一命?!?p> 秦越戈嚷嚷起來:“你說得輕巧,中原皇帝豈會聽你擺布!”
竹靈珈摩挲著下巴,道:“可我們也不是普通人啊,你是西京大將軍之子,而我——”
東方霧氣蒙蒙,天色即將分明,竹靈珈一夜未睡,臉上帶著少許疲倦,一雙眼睛卻明亮得很,像是殘夜未盡滯留的星子,狡黠中帶著些許豪情?!拔铱墒俏骶┪ㄒ坏耐鮾Α寥莅?!”
秦越戈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是該說她膽大包天還是說她沒臉沒皮,思索了半天,問道:“你真的打算一輩子都頂著別人的身份生活下去嗎?”
竹靈珈笑道:“我的大少爺啊,你要知道,像我們這種窮苦人,是沒有資格擁有身份的,能夠活下去就是萬幸,根本顧及不到什么別的。”
秦越戈最討厭別人叫他“大少爺”,登時一張臉臭了起來,道:“你叫誰大少爺?我是那種讓人討厭的紈绔子弟嗎?”
竹靈珈哼了一聲,懶得和他說這些沒營養(yǎng)的廢話,道:“沿著官道再行兩日,就是中原的國境,我還沒去過中原呢,聽說中原物價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p> 秦越戈道:“你們馬賊買東西哪里花過錢??!”
竹靈珈覺得這話越品越不是滋味,道:“你說話陰陽怪氣的,是不是想打架?”
秦越戈扯了一下韁繩,頗為不屑道:“真是個野蠻人?!比缓箅p腿一夾馬腹,喝了一聲:“駕!”馬兒撒開蹄子向前奔去,將竹靈珈遠遠扔在了后面。
竹靈珈原本以為這個別扭的大少爺只是一時耍耍小性子,不想和自己一起走,沒想到距離拉開得越來越遠,秦越戈騎著馬一騎絕塵,竟然是連道別都沒有,就真的把竹靈珈給扔下了,秦越戈自詡飽讀詩書,自己也清楚這是大大的失禮之處,只是一時脾氣上來,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左右跟一個野蠻的馬賊也沒什么禮貌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