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燁只感覺自己在傳送陣所帶來的粘稠的光芒里待了很久,等到他抱著一沓紙符和一枚卷軸、掙扎著從五顏六色的光芒中爬出來時,在他之后過了很久才再次啟用傳送符的張小道長和傀儡,已先他一步來到了他的住所中。
于是他一抬頭就看見了“乖巧”地坐在一摞干柴上的傀儡,以及同樣“乖巧”地站在干柴邊上的、他的張師叔。
嗯……干柴。他念叨著這個熟悉的詞,移動視線環(huán)視四周,然后瞟了眼坐得端端正正的傀儡,嘴角一抽:“我的住所?”
住所,傀儡口口聲聲說會送他回“他的住所”,傳送符傳送后的地點卻是劍堂外的柴房,這著實叫人無語又無奈。
坐在木柴上的傀儡干瞪著眼睛,顯然沒聽明白紀元燁的意思。
“額,傳送符是有這個弊端?!辈煊X到了氣氛尷尬的張小道長連忙替傀儡打圓場,“紀師侄,你是不是……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柴房里?”他盡量問得很小心,還在心里把劍堂的那伙雜役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他們沒給你安排正式的住所么?”
“安排了。”看著周圍那些再熟悉不過的場景,紀元燁咧了咧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這一丁點的“意外”,“只是我不?;厝ザ?,畢竟每天要做的活完不成的話,隔天還得加倍。”
他頓了下:“不說這個,張師叔,叛徒……捉到了么?”
張小道長會和傀儡一起通過傳送來到這里,并不意味著有好事發(fā)生,相反,可能還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紀元燁猜測著張小道長會給出的回答,邊問邊端詳著對方臉上的表情。
張小道長在聽到他的問話后嘆了口氣,眼里略透露出了一絲遺憾:“那應該不是叛徒?!彼f,“他不是清源山的人?!?p> 他攤了攤手,與紀元燁闡明了自己的觀點和看法道:“我想他也許和小傀儡一樣是個外來者,用那些魔氣團削弱了護山結(jié)界,或是偽裝成一個山內(nèi)弟子、利用魔氣引開了近神之地的注意、混了進來?!?p> “小傀儡的主子、咳,先生是符文師,對于符文師來說護山結(jié)界就是層紙,捅捅就破了,所以小傀儡能進來不足為奇?!?p> “是這樣?!笨芤矝]聽出張小道長的畫外音,點著頭插話道,“存在有陣便有解陣之法,那是先生最擅長做的事?!?p> “那不是叛徒……”紀元燁琢磨著張小道長的話,他又忽地想起了什么,“對了,張師叔,顧斐、顧師兄怎么不在符廳里?”
這是他一進符廳就注意到的事,只是當時沒來得及問,而他也不認為作為外來者的傀儡會知道受了重傷理應安生休息的顧斐不在符廳中的原因。
“啊?!?p> 張小道長噎了一下,他瞥了眼邊上的傀儡,試圖推卸責任:“我也……不知道顧師侄怎么就不見了,啊哈哈,小傀儡,你也知道的,我進入符廳的時候,顧師侄已經(jīng)離開了……”
他實在不知道怎么說謊……紀元燁想到,他笑了笑,無意拆穿張小道長的謊言。
他知道多半是童邢的“關(guān)照”,讓張小道長向外隱瞞了顧斐已“傷愈離開”的消息。
這個時候,他不禁懷疑,沒準顧斐壓根就沒受傷,那時顧斐整個人都被捅穿了,血嘩嘩地淌著,看似傷得很重,也只是讓他在符廳里昏迷了不到一天的時間。
當然,這并不能說明什么,畢竟清源山上劍堂之外十個弟子中能找出九個是醫(yī)修,就連掌門都曾親自撰寫過一本有關(guān)“醫(yī)者仁心”的書籍。
聽聞里面收錄有不少起死回生的“神跡”,只是記有“逆天而為”的神跡秘訣的那些東西并不是凡人或是修為弱小的修士能夠修習的,清源山掌門沒那份好心、老人家的心也沒那么大,讓朽木重現(xiàn)生機的秘法一旦外傳,這世道又該出現(xiàn)動亂了。
“哎,其實也不用管顧師侄的事?!睆埿〉篱L見傀儡沒搭理他,只能呵呵笑了下,試圖將話題引到別的事情上,“紀師侄,”他說,“剛才從近神之地那里派來了一張傳音符,說是有好幾個宗派上空都出現(xiàn)了魔氣,那道白光也在好幾個門派中‘露過面’。
上面的人坐不住了,他們覺得必須召開仙門大會,共同商討對付魔界之人、和混在人間的修魔之輩的事?!?p> “傳音符……我是不是在傳送陣中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紀元燁瞥向端坐在木柴之上的傀儡。在他受困于傳送陣中時,清源山的長老們似乎還開了一個會,可想而知他被這陣圖耗去了多少時間。
“這是我的疏忽。”傀儡聞言終于理解了紀元燁在走出傳送符時感到不滿和抱怨的原因,它低下頭,小聲抱歉道,“那張陣圖最初少了收尾的一筆,形成的靈力通道并不穩(wěn)固,我是在開啟陣圖之后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的,第二次使用前,我將它補完了?!?p> “這很正常?!睆埿〉篱L想起了傀儡在啟用陣圖前所做的那些小動作,心嘆道原來那是它在補全陣圖。不愧是符文師的傀儡,他想,傳送陣是修為高深的修士才可接觸到的符文法陣,與之對應的,傳送陣陣圖非常復雜,要發(fā)覺傳送陣繪制的收尾處在哪可不簡單。
為了防止門內(nèi)弟子誤觸,符廳墻壁上不可能呈現(xiàn)出完整的陣圖,設(shè)計陣圖和繪制符文的人一般都會在畫最后一筆時收手。
余留下的這一步通常都很簡單,不一定是符文師,只要是有初步的符文認知能力的修士便可以將陣圖補好,再注入靈力就能開啟陣圖。這么做,為的是讓以后的人在緊急時刻能借用這些陣圖扭轉(zhuǎn)乾坤,而若是非山門弟子補完陣圖也不要緊,由于使用陣圖需要靈力,守衛(wèi)弟子們能通過注入的靈力快速分辨、并鎖定外來者。
傳送陣是一個例外,清源山在“不怎么可靠”的護山結(jié)界的保護下和平慣了,高層的長老又很少離開近神之地,發(fā)布指令和任務都用的是傳音符,傳送陣在清源山上用處不大,而保持一條靈力通道長久打開,是一種奢侈的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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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該走了?!痹谟蛛S口閑扯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純粹只是用來放松心境的事后,認定紀元燁不會再提及“顧斐離開”的事情的張小道長向著傀儡微微欠身。
“師尊之前命我前去近神之地,也許和那道白影有關(guān),因為白影的消滅我也插了一腳,而且還在事后被一個外來者帶走了?!?p> 他想了想:“如果他們問起,我就說你是當初助我們進入魔窟的符文師的……”
“弟子?!币慌缘目苊摽诖鸬?,“先生在外稱,我們都是他的‘弟子’?!?p> 弟子……紀元燁想到了魔窟里的“施先生”,莫非施先生不是躲在暗處遠程操縱傀儡,而是他本身就是一個傀儡,只不過被假面設(shè)定了一個特殊的性格?嗯,他以前也有類似的想法,只是想法剛剛冒出頭,就被他否認了。
他看著張小道長在得到傀儡答復后匆匆離開柴房,漸行漸遠,然后回過頭來,轉(zhuǎn)向仍坐在木柴上盯著他看的傀儡。
“藏書室里的東西,我拿出來了。”一對上傀儡的那雙淡金眼眸,他馬上從懷里掏出了一大疊紙符和一枚卷軸,接著將它們遞出,“是這兩樣東西吧?”
傀儡沒有接過那兩件物品:“應該是?!彼敛华q豫地肯定,說的話卻又歧義,從它含糊不清的說法里就可以知道,假面只告訴了它“東西放在了哪兒”,而沒有告知它那兩件東西“長什么樣”。
“你不需要給我。”又隨意掃了眼紀元燁手中的物品后,它示意少年人收起那兩樣東西,“先生說了,這是屬于你的?!?p> 其實是清源山的私藏,紀元燁在心里咕噥道,但假面讓他拿了、還說這些東西本就是他的,這其中一定有假面自己的道理。
假面害人不淺,還害死了不少他的同門弟子,但次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都不曾害過他,相反還待他不錯,也告訴他了不少事,還特意包下了酒樓、為他晉升習得清源心法而慶?!M管對不起逝去的人們,也對不起他心中想要殺死假面替已死之人復仇的想法,可他不得不承認,他很信任假面。
“總之先看看將來會出什么事吧,過些日子還風平浪靜的話,就悄悄把東西還回去?!痹谌|西的時候,他已然在心里打好了算盤。
“那個卷軸,”在紀元燁把兩件物品重新塞入懷中時,傀儡驀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紀元燁手里還未收起的卷軸,“先生說,里面記載著一些枯木逢春的秘法,可以配合你的清源仙法一起修習?!?p> “嗯?”紀元燁手一抖,他有了一個猜測,對此眉頭不由一皺,“不會吧?”
“怎么了?”傀儡歪了歪頭,很是不解紀元燁此時的驚詫,“這份卷軸里摹錄清源山派掌門的醫(yī)者心得,也記有脫胎換骨、重煉筋脈的秘訣,對你以后定是有所幫助的。”
還真是!紀元燁難以掩飾自己的詫異,他在先前的對話中剛好想到了這“本”秘籍,還認為這樣東西不會輕易出現(xiàn),想不到秘籍已經(jīng)在他手上了!
一想到掌門撰寫的、可能會引起天下大亂的藏有“復活”奧秘的“秘籍”,此時此刻就握在自己手中,他險些掩面:“但是,但是這可不是‘原本就屬于我的’東西吧?”
況且,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時候會急需這份秘籍中記載的內(nèi)容,重煉筋脈?他為什么要重煉筋脈?莫非以后顧斐手下會不再顧忌清源山的門派宗規(guī),直接削斷他的筋脈么?
傀儡眨著眼,假裝聽不懂紀元燁的委婉說辭:“肯定會有用處的?!彼鼒猿值溃傲硪环菔翘嫔砑埲?,你把上面的符文繪制在任何一樣東西上,都能達到替身的效果?!?p> “比如說把圖樣畫在木柴上?”紀元燁看著坐在木柴上的傀儡,又瞅了眼手里的卷軸,放棄了針對“利益”的抵抗,而后一下浮想聯(lián)翩。
“能制造出像你一樣的傀儡么?”他饒有興致地問道。
“……不能?!笨芩坪跽J真思考了一會兒,接著冷冰冰地回答道,不知為何,沒有感情的它,聲音聽上去卻夾帶了一些復雜的情感,“我不是這樣誕生的?!?p> 說話間它已從木柴堆上跳了下來,側(cè)著頭瞟了眼自己也沒把自己的話當真的紀元燁,就好像在對異想天開的少年人無奈道“你在想些什么不切實際的東西呢!”
“嗯,我知道。”紀元燁抬起手,表示自己只是開一個玩笑罷,“額,還有一件事情,我想問一下權(quán)前輩。”
在得到傀儡肯定的回答,又看見傀儡眼中金光散去、似是擺脫了一板一眼的人偶樣后,早已猜到操縱者能將自己的意識附在傀儡身上的紀元燁沒有多少驚訝,他有簡有略地和藏在傀儡身后的假面講述了一遍自己在離開一層藏書室時遇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
因為是想求助假面來答疑,他沒有隱瞞那本破舊古書的存在,敘說事情時也沒有摻假,盡量還原了事件原委,雖說省去了一些細節(jié),比方說古書對他的吸引力、和古書上的“創(chuàng)世”二字。
其中他著重提到了那本古書好像含有靈力,且已被激發(fā)了靈智。
將傀儡當作媒介的假面默默地聽完了他的講述,而后,原本是畫在傀儡臉上的、本不會有所改變的那張嘴,嘴角詭異地一點點上揚,勾起了一抹笑容。
“那是創(chuàng)世神的遺物?!奔倜嬷更c道,“也記錄著創(chuàng)世神的創(chuàng)世傳說——眾所周知的那一版?zhèn)髡f。”
“眾所周知的創(chuàng)世神傳說?”紀元燁有點懵,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自己腦中浮現(xiàn)了出來,但還是和之前一樣,仔細回想時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他抬起頭看著傀儡笑著的臉,回憶了一遍從山下小城的說書先生那里聽到的傳說:“創(chuàng)世神在創(chuàng)造世界之后,力竭而死……”
“清源中應該記有另一個傳說。”假面道。
“是的?!奔o元燁忙點頭附和,清源心法是假面交予他的,那么假面會知道創(chuàng)世神的真正死因也不足為奇,“清源心法中的才是真實的?!?p> “不?!苯柚馨l(fā)聲的假面低笑著否認說,“兩個傳說都是真的,只是事情發(fā)生的順序有所不同。”
“大眾口中的傳說在前,清源記載的事實在后;先有力竭而亡的創(chuàng)世神君,后有妄想復活創(chuàng)世神的執(zhí)念者。”
“什么意思?”紀元燁聽懂了假面的表述,卻不太敢細想假面的話。
執(zhí)念者,假面道,他指人們傳說中的創(chuàng)世神只是一個為了復活“真正的創(chuàng)世神君”的執(zhí)念者,如此一來,是誰構(gòu)筑了這個世界?我們耳熟能詳?shù)哪莻€傳說、傳說中的那位神明是執(zhí)念的化身?那么創(chuàng)世神也是妖怪么?他不敢想象,同時,心中也生成了一種莫名的情緒,讓他不由感到了少許悲哀和憤慨。
是一種、重復了上千上百次同樣的事情卻仍得不到想要的結(jié)果的憤怒、和臨近絕望卻又無可奈何的悲戚。
“你無需多想?!奔倜嬷鲃咏Y(jié)束了這段令紀元燁感到了不愉快和壓抑感的對話,“那本書里的知識對你有益,遲早有一天,你能夠想起書中的內(nèi)容的?!?p> “……嗯。”少年人輕聲應道。
柴房中一時安靜。
過了好一會,紀元燁才悶聲問出了自己的另一個問題:
“權(quán)前輩,那天在酒樓里,為何不辭而去?以及,你給我的那場夢,真的是你的過去么?”
“還有,為什么要讓傀儡阻止我入清源山?之后,符廳的藏書室……”
“……”
他又安靜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假面不會回答他。
他看到傀儡的眼眸里又涌現(xiàn)出了淡金的光芒——毫無疑問,假面又躲去了傀儡身后,有意回避起了他的問題。
“奪回”了軀殼掌控權(quán)的傀儡眼睛一眨:“先生說,要你準備充足后,再去參加仙門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