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權前輩……”
看著那一條條從假面身上“生長”出的深綠藤蔓眨眼的功夫便爬滿了整條石臂、又將那些石頭侵蝕殆盡的場面,紀元燁不由吞了口口水,再不動聲色地倒退了一步。
看到此情此景,讓他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在最初的詫異過后,他并沒有感到驚悚與恐懼,只是忽然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了先前自己從“權前輩”身上感知到的違和感,以及之前無意間看見的、“權前輩”眼睛里藏著的某樣東西,再聯(lián)系起藤蔓和藤蔓上具有著腐蝕性的毒素,他不禁覺得,自己已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真相”。
是了,少年人之所以對現(xiàn)在的“權前輩”起疑心,不止是因為那殺氣和惡意的消失,他在“權前輩”身上找到了非人的感覺——沒有感知到任何妖氣或魔氣,也知道對方并非邪靈,可就是覺得其已不是活人。
心中已有了模糊不清亦不知對錯的答案的紀元燁,按捺住內(nèi)心的各類想法,狀似無意地瞟了站在身體已幾乎化作一棵植物的假面身后的施先生一眼,他看到了對方眼中亦有著無從掩蓋的驚愕——顯然,施先生也沒想到自己的“師父”會以這種方式來抵擋敵對妖怪的突襲,同樣地,青年人也沒料到那看似強盛的石妖在被藤條纏住又慘遭腐蝕后,竟變得如此脆弱不堪。
“權前輩,你……”
“怎么回事,你是……”
施先生好似也猜到了什么,紀元燁看見他的嘴巴一張一翕,卻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來。
他們兩個又一同看向那纏在石頭身上、現(xiàn)已覆蓋滿整座巨石的植物藤蔓,再互相對視一眼,各看出了各眼中的復雜神色。
不知該如何描述或評論兩只非人妖物間戰(zhàn)斗的兩人,看著那愈打愈平靜、戰(zhàn)況簡直是一面倒而勝者也已毫無懸念的戰(zhàn)斗,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閉嘴、觀戰(zhàn)。
巨型的石制手臂在這個時候卻轟然崩塌,四散成一堆石塊砸落在地上——已然變作一棵巨大藤蔓狀植物的假面沒有理睬身后想說些什么卻又什么也說不出口的兩人,只揮動那深綠的藤條,將所有可能砸在他們腳邊、給他們帶來傷害的石塊通通擋下,又毫不客氣地用藤蔓把這堆石妖的殘骸卷起,再將它們?nèi)繏呷チ颂爝叀?p> —
“噢噢,這只石妖,莫不是山神腳那位假山神的遺留執(zhí)念?”
當假面收回了蔓延出去的所有藤條從而變回了人形后,無需多時就想明白了真正的另一個“自己”早已消失、而面前的人則是“顧斐”留下的補救措施的施先生理智地放棄了所有會涉及到現(xiàn)在的假面的“真身”的疑問,他看似是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地面上的碎石塊,然后又轉頭與假面提出了其他的問題、撇開了所有敏/感的話題。
“也許吧?!碧职稳チ俗约荷砩系囊黄~片的假面瞥了眼正訕笑著的施先生,再低下頭理了理自己的袖擺,又三兩下拍去了衣服上沾上的塵土和細小石粒,末了,僅簡單且敷衍地回答了施先生一句。
心中暗自責怪著印長明“做事不干凈”的施先生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猶豫了一下,蹲下身撿起了一顆小石塊拋了兩下,想了想,又試探性地問道:“那,現(xiàn)在石妖解決了,接著我們還要去祭壇么?”
“自然?!奔倜嫜凵衿婀值爻蛄饲嗄耆艘谎?,“山神腳的遺留物在清源山人到來之前就在這里了,是上一次那伙仙人的疏忽大意所致,與如今祭壇的異常有何關系?”
“也有可能,異常是因這只石妖而起,那群修士沒什么問題……”施先生語氣含糊也毫無底氣地反駁了假面一句,再伸出一只手抵在額前,似乎在想什么東西一樣眉頭微皺。
隨后他又搖了搖頭:“咳,修士定然是有問題的,啊,該怎么說呢……”
“清源山派下了一批主修符咒的弟子?!奔倜娴?,“我們大概只是去收尸的?!?p> “收尸……”
他的話音剛落,就看見施先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樣猛然瞪大了眼睛,青年人隨即就從地上竄起、再絲毫不顧遠方可能會有潛在危險地、朝祭壇方向飛奔而去。
看著施先生離開的背影,假面微微愣了下,但稍稍回神后,他什么也沒說、亦沒去提醒對方要注意“安全”,只是默默地目送著施先生消失在視野中。
而后,他又扭頭回望身后,看向了站在離自己不遠處的紀元燁。他看見少年人投向自己的眼神中已沒有了懷疑——不知是其誤會了什么、亦或是自欺欺人。
雖然還處在天真爛漫的年齡,又因為經(jīng)歷的事情之多而不再天真的紀元燁,此時卻扮演了一次想法簡單的幼童,哪怕他已經(jīng)猜出了全部,卻寧可自己只想到了片面,且不愿再往更深的層面想而探討真正的“真相”了。
他“天真”地認為自己的“權前輩”已是強弩末矢,神火受損繼而壽元也達到了盡頭,但因為還有執(zhí)念未消,所以與妖怪進行了交易,讓妖怪附在了自己身上,或者,干脆接受了妖怪的力量,蛻變成妖。
盡管他也不愿讓他的“權前輩”成為妖怪,因為他對妖怪并無好感,但他還是這么想了,畢竟他更不愿接受那“現(xiàn)實”,想著一天前的那一次見面,絕不可能是訣別。
于是想著謝仙村內(nèi)已經(jīng)有了一例由于受到妖氣侵蝕而受到執(zhí)念操控、轉化為妖怪的村民,有了一便會有二,那么再來一位,也不足為奇。
“謊言說多了,虛假的亦會成真?!迸c紀元燁對上了視線后,假面嘴角微揚,又慢慢走至了少年人身前。
“小友,”他輕輕道,“你有權選擇,在這時被告知真相,還是接受先生的委托,從此不再被虛妄之事欺瞞?!?p> “你已經(jīng)把真相告訴我了?!奔o元燁沉默了一會兒,稍稍別過了頭而移開了視線,如是說。他說不清眼前人是有意還是無意,對方已承認自己不是假面,而假面是其所追隨的“先生”。
“我想知道的事情他從不會告訴我,我不想知道的,他卻要急切地往我腦中塞么?”想要回避真相、真相卻急不可耐地湊到了自己身前,對此少年人并無抱怨、只是自言自語地呢喃了一句,而后則再一次看向了面前人。
“他希望我做出怎樣的選擇?”
“假面”面露笑容:“只有神明才能做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p> 紀元燁眼神稍黯,若有所思:“……他果然想讓我成為創(chuàng)世神么?”
“讓逆銀鎖解開你血脈的封印,讓創(chuàng)世神‘復活’,不是很好么?”“假面”抬手指向天空,“世間生靈等待神明回歸已等了太久,即使他們瘋狂地追隨‘原初之人’,卻也明白原初之人的力量來自神明?!?p> “嗯,其實你無需一次接受逆銀鎖的力量,就像清源山上的說法,變強也是一個循序漸進而緩慢的過程……這也是那位魔界尊主想要做的,他不想再看見一個沒有感情的神明,亦不愿再看見一個情感失控的瘋子?!?p> “瘋子?”
“執(zhí)念者?!?p> “大眾口中的傳說在前,清源記載的事實在后;先有力竭而亡的創(chuàng)世神君,后有妄想復活創(chuàng)世神的執(zhí)念者?!?p> “……”
說話間,“假面”注意到面前人似是發(fā)生了變化,少年人那對原本夾帶著失落神情的眼睛中,此時除卻堅定外已再看不出任何事物、縱然是會讀心的妖物也無法從中得出任何線索。
少年人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泛著銀白光輝的鑰匙,他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因為他失去了一個讓他不舍得舍棄感情的理由、最有力的理由。
見此,“假面”不由笑了下:“不用那么著急?!彼f,“我們現(xiàn)在需要做的,是趕快前往祭壇那邊,看看還有沒有幸存者,或是說,快些趕過去,防止施賈德遭到幸存者的偷襲、再多出一個亡者?!?p> 聞言才發(fā)覺施先生已提前跑去祭壇的紀元燁沒有堅持,他也意識到了在這種時候解開血脈封印太過不妥,封印解封后力量失控的他只會成為累贅。
“你好像……知道很多東西?”收回了逆銀鎖、阻止了逆銀鎖的力量滲透入身體中后,他注意到了眼前人語氣里的肯定,對方就似是在陳述一些事實,而不只是提出一些不好的假設。
“妖怪都知道很多東西?!薄凹倜妗蔽⑿Φ?,“因為它們總會被世間萬物忽視,這給了它們能肆意觀察他人的機會?!?p> “你是清源山上的妖怪……是離仙那般的,還是、以人為食的?”
“哦,將萬物分成善惡兩類也是人類的習慣,先生也會那么做?!薄凹倜妗北3种樕系奈⑿?,又稍稍俯身牽起了紀元燁的一只手,再讓其轉身而面朝村末祭壇的方向——妖怪的手輕輕按在了少年人的背上,然后也動作輕微的推了少年人一把,示意他快些往祭壇去吧。
“等等……”紀元燁被迫往前踏了一步,腳步略有踉蹌,他慌忙回頭朝身后的妖怪看去,可只瞧見了一條綿延至遠處村門口的灰白石徑。
同他一起走至了這里的妖怪消失了,他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目光則緩緩落在了石板路旁那一叢又一叢的雜草上。
——我只是一根草。
——它是一只草妖。
草妖是極低等的妖怪,就算有創(chuàng)世神的神力扶持,也不會發(fā)展或進化出與人等同的靈智;這只草妖不過是在傳話罷,它幫助某人通過未知的手段而遺留下的一點兒神識,將已死之人想說的話轉述給了少年人。
紀元燁是見過的,自己的“權前輩”將意識映射在了金眼傀儡眼中,以金眼傀儡的軀殼為媒介,回應了當時提出了疑惑的自己。
“……”
少年人盯著那從雜草看了數(shù)十秒,隨后發(fā)覺雜草之中似是有什么東西在反射著外物的光芒。
這使得少年人不覺地走過去,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冥冥之中的一種感覺,讓他暫且將施先生那邊更為緊急的事情拋至了腦后。
接著他就看見了并發(fā)現(xiàn)了,他看見了那件靜靜地躺在雜草中、正等待著有緣人看到且拾起的東西。
——那是一把閃爍著幾近奪目耀眼的光輝的素色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