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寧在一片純白中張開雙眼。朋友的身影,昏暗的藏館,都已不在,整個世界只剩一個孤零零的自己。
白色很快漸漸淡化,周遭的一切慢慢顯露出來。原來自己正站在一個古色古香的小村莊莊口。
天邊的云朵幻化成美麗的紅霞,現(xiàn)在正是晚飯的時候。各家各戶的炊煙裊裊升起,飄入云端,和晚霞融成一片,好一幅人間煙火。
艾寧慢慢放松下來,她知道自己又在做夢。這個古代的村子已經(jīng)在自己夢里出現(xiàn)過許多次,但留給自己的印象卻并不如這景致美好。
這里的人,對自己很不友好。
這次又會夢到些什么呢?艾寧邁開腿,忐忑的往村莊里走。
街上空蕩蕩的,曾經(jīng)那些斜著眼睛看自己的村民一個都沒有,這讓艾寧輕松了些。在之前那些夢里,她只要一進(jìn)村子,迎來的便是嫌棄和厭惡的眼神。
艾寧停下腳步,抬手拈起自己兩鬢的銀發(fā),它們混在自己的黑發(fā)里,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她沮喪的垂下頭,目光正好落在腳邊一個小水洼里。那里面正映著自己的影子:一個兩鬢銀發(fā),石榴色瞳孔的清秀女孩。一個怎么看,怎么不像人類的女孩。
要不是因?yàn)檫@兩縷銀發(fā)和紅色的眼珠,我怎會從小到大都被說是異類,受人排擠。
街盡頭的轉(zhuǎn)角傳來嘈雜的聲音。艾寧猛地朝那個方向看去,全身不自覺緊繃。這個聲音她太熟悉了,嘲笑,奚落,指責(zé)和謾罵混在一起,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而她永遠(yuǎn)是被圍在中間的那一個。
果然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大群小孩子追著一個小女孩從街角沖出來。那個被追趕的女孩滿臉淚痕,奔命似的逃,后面那群孩子像盯上兔子的獵人,嬉皮笑臉的追。
他們像沒看見艾寧一樣,從她身邊跑過,艾寧卻呆了。
那個女孩,不正是幼時的自己嗎?!
艾寧連忙追了上去,找到他們的時候,已經(jīng)在離村莊很遠(yuǎn)的荒林里了。
果不其然,幼時的自己已經(jīng)被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還被他們揪扯著頭發(fā)推來搡去。怪物,魔女,愛哭鬼,小廢物等等一系列詞語和他們的譏笑聲揉在一起。
眼前這一切讓艾寧仿佛再次置身于十多年前的校園欺凌現(xiàn)場,那些曾經(jīng)被人扯痛的地方再次燒灼起來。
王八蛋!
艾寧一把向那個欺負(fù)的最起勁的男孩抓去,想把他扔到一邊,可自己的手竟穿過了男孩的身體,撈了個空。艾寧猛的把手收回來,手心手背反復(fù)看了好幾遍。她詫異的看向那個男孩,他仍舊沒有感覺到自己。其他人也一樣。
艾寧恍然。這是自己的夢啊。在夢中,無論自己怎樣做都是無力改變什么的。
她怔怔的愣在原地,想逃卻逃不掉。像這樣看著自己被欺負(fù)卻無能為力,太殘忍了。
“你們在做什么?!?p> 身后忽然出現(xiàn)一年輕的聲音,毫無起伏,冷得像一塊冰。艾寧一回身,正對上不遠(yuǎn)處一雙血一樣赤紅的眸子。
天吶!
艾寧驚的捂住嘴。
那人精瘦結(jié)實(shí)的上身纏滿繃帶,皮膚也因傷重尤顯蒼白,隱約還能看見繃帶底下遍布著的深紅色創(chuàng)口。他身后巨大的黑色羽翼上長著火焰一般的紋樣,赤色的短發(fā)中長著兩個暗紅色的獸角,一雙眼睛更是紅得像血。
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向那些孩子,也走向她,宛若地獄中的修羅。
“魔,魔族,是魔族!快逃??!”
不知是哪個男孩喊了一句,一眾小鬼便都跟著跑回村子去了,只留下那個被欺負(fù)得趴在地上的小女孩。
魔族朝女孩伸出手,卻被女孩禮貌地?fù)蹰_了。她搖晃著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在袖子上尋了個稍微干凈些的地方擦掉臉上的泥和淚。
艾寧記起這個聲音,似是夢中一直呼喚自己的人。
“你怎么出來了?會被看見的。”女孩說。
“約定的時間到了你還沒來,所以我來找你?!蹦ё蹇粗樕系牟羵?,眉頭皺了幾分。
“可他們既然看見了你,你在這兒就待不下去了。他們很快就會叫村里的大人來。到時候我——”
“沒關(guān)系,”魔族打斷她,“我的傷已經(jīng)沒有大礙,隨時可以離開。倒是你,你為什么會被你的同族那樣排斥?”
女孩低下了頭,艾寧也低下頭。
“因?yàn)檠劬??!迸⒄f,“他們說我是紅眼,說我是怪物,不是人類?!?p> “……別信他們的話。”
魔族蹲下,輕輕分開女孩絞在一起的小手,視線與她的平齊,“把頭抬起來,看看我的眼睛。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女孩仔細(xì)的看了半天,然后怯生生的試探道:“我?”
“那你覺得她是怪物嗎?”
女孩肯定的搖頭。“不是!”
魔族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這就夠了。你說不是,那便不是?!?p> “謝謝你這些天照顧我?!蹦ё鍦厝岬拿嗣⒌念^,然后站起來說:“不過我該走了。你要好好生活?!?p> 女孩一把拽住他的衣服,那樣子可憐兮兮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魔族一怔?!澳阆朐僖娢遥俊?p> 女孩用力的點(diǎn)頭。
魔族覺得有點(diǎn)想笑,問:“為什么想見我?我是魔族。和魔族打交道,很危險?!?p> “你不一樣!”女孩揪著他的衣服,不依不饒,“我感覺的到,你不是壞人!”
魔族看著女孩,懵了。他一直等著有人對他說出這句話,可他從未想到,這話最后竟會從一個孩子的口中講出來。他笑了,笑得很好看。
“手給我。”
他邊說邊從懷中拿出一串紅黑相間的手繩,套在女孩細(xì)瘦的手腕上。
“這是用我的翼羽編成的手繩,你戴在手上。若你今后遇上麻煩,我會來幫你。還有,魔族絕不是善類,除了我以外的魔族,你都得遠(yuǎn)離。你要好好記住我的名字。我生于火海,名叫烈澤?!?p> 烈澤說完,展翅飛走了。女孩望著天空,直到烈澤的身影消失不見才匆匆回家,唯獨(dú)艾寧還站在原地。她還看著烈澤離開的方向,不自覺摸著自己空落落的手腕,莫名傷感。
“烈澤……”
她輕輕念出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身邊的景物重新被純白籠罩,那塊紅玉也隨之出現(xiàn),在她面前幻化成一個少女形象。
艾寧驚呆了。
面前這個身穿水色長衫的少女,竟和自己長得一般無二,可她給人的感覺和自己完全不同。
“你就是艾寧吧。終于見到你了?!?p> 她的聲音和她的神情一樣,溫柔的能掐出水。
“你是誰?”艾寧問。
“我便是你?!?p> 少女淡淡一笑便有傾城之色。艾寧有那么一瞬間在想,自己笑起來是不是也這樣好看。
“你這是什么意思!”艾寧忽然有點(diǎn)慌。
“這紅玉乃是一塊魂石,我曾在機(jī)緣巧合之下向它許下心愿,希望生生世世和那個人在一起。可我最后沒能做到。他為我做盡險惡之事,我卻拋下他一人,一死了之?;晔癁榱藨?yīng)我之愿,在我死時將我的魂魄送往另一個時空,于是便成了你。而現(xiàn)在,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它要把你送回那個時空,送回我與他重逢的時候,去實(shí)現(xiàn)愿望了?!?p> “你別在這里胡說八道!”
艾寧火了,激動道:“我是個獨(dú)立的人!你不要把我說的好像一個專門用來為你實(shí)現(xiàn)愿望的工具!我不是!”
少女面對艾寧的怒氣,反而滿意的笑了。
“是嗎,讓你有了這種感覺,真的很對不起。可你剛才看著他離開,難道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嗎?”
艾寧想起那股莫名的悲傷,沉默不答。
“我來告訴你為什么?!鄙倥孕χ?,凄涼的笑著,“因?yàn)槲覍λ灰妰A心,可自那一別過了十多年,我都沒有再見過他。因?yàn)閹讉€月之后,我被人抓走,當(dāng)作奴隸賣了。手繩在那個時候被搶走,燒毀了。”
“所以,我剛才看到的,還有我以前夢到的那些,全部都是你經(jīng)歷過的嗎?”
少女淡淡點(diǎn)頭。
艾寧忽然覺得有些抱歉,如果那些夢對她來說都不是夢,那未免也太慘了。自己在家頂多是父母重男輕女,可她是赤.裸裸的被虐待啊。
“那我想問你一件事?!卑瑢庎嵵氐?。
“你說?!?p> “剛才那些欺負(fù)你的人,你怎么不還手?難道是打不過?”
少女的笑容越發(fā)慘淡:“我當(dāng)然打得過。可我不得不尊重父親的意思,不能和他們動手?!?p> “你那什么父親啊!”
艾寧一下子來了情緒:“要我有個這樣的爹,我受了欺負(fù)還不讓還手,我連他一塊揍!”
“呵?!鄙倥幌滦Τ鰜恚苊篮苊?。
“我們果然,不一樣呢。同是一個靈魂,你卻活的比我直爽的多。如果是你,到了那個時候,或許會和我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也說不定。她雖沒有原諒我,但或許,她會愿意原諒你。”
“你這是什么意思!那個時候是什么時候!‘她’又是誰!”
艾寧不斷追問,少女卻只搖頭以對。
“我不能告訴你。這就是規(guī)則?!?p> 少女笑著,身體發(fā)出淡淡的光芒,形象也越來越模糊,連聲音也漸行漸遠(yuǎn)。
“今后的生活,你將感我所感,憶我所憶,思我所思。曾經(jīng)的一切,我為你保留,但往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希望你,活出和我不一樣的生命,艾寧……”
少女的身形隨著誠摯的祝福,最終消散殆盡。
眼角淚珠滾落,艾寧想抬手去擦,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哪哪都動不了了。
噢,看來這場非夢的夢,是時候該醒來了。
艾寧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所見所感已經(jīng)全變了樣。深色的墻壁,昏暗的燭光,苦澀的藥味和淡淡的血?dú)?。唯?dú)一樣沒變,那就是臉上微微的冰涼。
耳邊似乎聽見笨重石門打開又關(guān)上的聲音,她疲憊的合上了雙眼,口中無意識的念著:
“烈……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