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本卿一邊快步走一邊撥打電話。
“秋眸,你在哪?”
對方靜默一會兒才回答,“竹林?!?p> 枝搖葉動,風聲蕭瑟。
她是在竹亭看到秋眸。
那個無論如何都會挺直腰板、不低頭、不服輸的秋眸,被擊潰了般,趴在橫欄上。
魏本卿一步步走近,鞋底踩在竹葉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秋眸?”
秋眸緩緩抬頭,眼神疲憊,嘴里還硬氣說,“你怎么來了?”
“不知道?!蔽罕厩湔\實說,“就想來到你身邊。”
不顧一切想來到你身邊。
秋眸一愣,嘴角勾起笑弧,等魏本卿在她旁邊坐下時說。
“我真的,好像永遠也無法討厭你?!?p> 即使再怎么生氣置氣賭氣,頂多做到不理不睬。
因為她的心,赤誠。
魏本卿問,“你說‘不想把我們也拖下水’,是什么意思?你要離開嗎?”
秋眸從搖晃的枝葉中仰望狹窄的天空,“是啊?!?p> “為什么?”
“你不是看到了嗎,我發(fā)給你的網頁?!?p> “就因為那些人說的話?”
她只看了最新留言。
有人知道她在幫秋眸補習,并抖摟在網上。
底下一旁群嘲暗諷。
秋眸側倚著手臂,發(fā)絲凌亂,微微一笑,眼神充滿悲傷。
“我怎樣都好,無所謂,但不能連累你們也掉進笑話里?!?p> “你不是笑話,我們也不是!”魏本卿很肯定說。
“對,我不是,可我是累贅,公認的累贅,我根本追不上你們的步伐。我會拜托輔導員換宿舍,即使再不濟,也不能成為你們的累贅?!?p> “不可以?!?p> 魏本卿站起來,“一定還有辦法,我一定會解決!”
說完,她向竹林外跑去。
怎么解決,解決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覺得有些東西很礙眼,至于是什么,又抓不住。
秋眸坐在原地,目送她離開。
竹葉沙沙,雙手捂上耳朵。
“好吵。”
*
溫明路過操場,偶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本卿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思,她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走,陀螺般,想把亂糟糟的腦子轉清明,不肯停下。
溫明僥有興趣看她低頭繞圈,就這樣看了兩三圈,把手里的奶茶喝完后,才把人攔下。
“你再繞下去,操場都給繞暈了?!?p> 魏本卿呆呆抬頭,“溫明,你怎么來了?”
溫明,“路過,你在干嘛,減肥?”
“沒,在想事情?!?p> 溫明眼珠子一轉悠,心中有了猜測。
“關于秋眸?”
魏本卿點頭,嘴唇有些干。
溫明拉她到一邊,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小瓶礦泉水。
“先喝水,我剛逛超市買的?!?p> 魏本卿打開瓶蓋,一口氣喝了半瓶才停下,確實很渴。
溫明等她喝完水,開口道,“說出來聽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我能給你個參考意見。”
“網上有不好的言論,說秋眸不配和我們一個宿舍,秋眸非常介意,她覺得自己是宿舍的累贅,只會拖累我們。”
溫明認真聽著,“你是怎么想的?”
“她當然不是累贅,怎么會拖累我們??汕镯蛔孕?,她想離開我們宿舍,該怎么辦,明明事情不應該這樣?”
如果因為這樣的原因離開,未免太可惜和遺憾。
溫明打個響指,桃花眼發(fā)亮。
“這就是癥結所在,秋眸既不自信也不信你,她信了眾口妖言,承認他們說的就是事實?!?p> 迷霧散去。
魏本卿一直看不穿的礙腳石終于浮現眼前。
——那些人不負責任的言論,非常礙眼!
溫明看她眼睛恢復清明,知她看透。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通通閉嘴。”
*
第二天。
秋眸四下看了看,沒有其他人,不解問。
“你帶我來這干嘛,我還沒吃晚餐?”
一放學,魏本卿就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結果是公園,還是公園僻靜的角落。
魏本卿在秋眸面前停下,“想勸你?!?p> 秋眸蹙眉,“勸我,勸什么?”
魏本卿直視她,口齒清晰。
“勸你不要再做無用功,勸你不要為難自己,勸你……放棄?!?p> 秋眸眼神變得銳利,冷冷瞧她。
魏本卿不懼她,繼續(xù)說,“像魚兒不能飛天,麻雀不能變鳳凰,既然不可能做到,就要放下,這并不可恥?!?p> 她說得輕飄,可秋眸感到極大冒犯,怒氣壓抑。
“我不是魚,也不是麻雀,和你們一樣是生活在這個社會的人,是同類,不是其他,你勸我放棄,這和讓魚放棄游泳,麻雀放棄翅膀有什么兩樣?!”
魏本卿理所當然反駁,“你可以尋找你喜歡的、擅長的,去發(fā)展?!?p> 秋眸冷冷一笑,“說得輕巧,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學習?難道因為我學習不行,就該厭惡它?”
魏本卿沉默,忽又平靜開口。
“長此以往沒有成效的堅持,不過是折磨你自己。”
直白,一針見血。
那個時候的魏本卿冷酷得就像儈子手,毫不留情下刀。
秋眸終于爆發(fā)。
“你知道個屁!你們這種人,仗著腦子好,自以為是,其實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我也是一個人,會有自己的人生,會有自己的未來,我不能因為考不好,就放棄努力,每天渾渾噩噩混日子,我的未來怎么辦,我的人生又怎么辦?!就因為我考場失利,就要否定我的努力,否定我的存在嗎?我也想,為自己的未來,好好努力……”
隱隱約約帶上了哽咽的哭腔。
魏本卿看著她,誠懇表示,“我明白?!?p> 秋眸嘴角還未勾出完整的笑弧,又聽到,“做被自己逼死的青蛙,也不見得光榮?!?p> 她沒有放過她,直接逼下懸崖。
……
怒火滔天。
秋眸面目猙獰,蓄滿歇斯底里的怒氣,好像要把眼前不識好歹的人撕碎毀滅。
這個時候的她,令人顫栗。
“魏本卿!你站在頂尖隨隨便便輕輕松松就能得到別人費盡心思都難以得到的,有什么資格看不起努力向上爬的人!你順風順水沒在學習上栽過跟頭吃過苦頭,現在卻來教訓我,你憑什么!”
大大的文學校區(qū)聲聲擲地回響,同一時空,像被摁下暫停鍵。
打球的任球滾落側目傾聽、親昵的頭相靠手握得更緊、抽煙的任煙燃盡燙手丟棄……走在路邊的,躺在宿舍的,坐在教室的,一人,幾人,很多人,不約而同,無聲沉默。
這一座風雨校園,此刻寂靜得仿若生命停止。
宿舍陽臺外。
南宮雅為鼻頭泛酸淚水模糊。
溫婉抬頭望天眨巴眼,“估計秋眸想不到,她倆的吵架可是文院直播?!?p> *
廣播繼續(xù)傳遞秋眸的聲音,憤怒不屈。
“同生為人,你們比我幸運,可為什么,越幸運越不努力?什么時候幸運成了底氣,讓你們都覺得自己有那個資格瞧不起苦苦支撐的我!”
“俗氣!俗!”她連喊兩聲俗。
靠著天賜幸運過活的幸運兒在勤勤懇懇的人面前扮起高貴,著實俗不可耐,丑陋而卑鄙。
秋眸胸膛起伏,大口喘氣,不再看魏本卿一眼,徑直離去。
空氣更加安靜,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廣播不會再響起來的時候,輕輕的一句,仿若漫天冰花劃開混沌的心靈。
魏本卿舉起手里一直正在通話的手機,對著說:
“是啊,俗?!?p> *
播音室內,徐初看見放在麥前的手機顯示通話已結束,才把麥關掉。
他深深沉默,低頭不語。
原來他也是那個俗人——瞧不起資質不好卻努力拼搏的。
這種意識在魏本卿交退社申請的時候,就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出現在腦子里。
所以,魏本卿來找他幫忙的時候,他沒多想就答應了,因為他愧疚于心。
*
吵架直播的影響,在文學院沉寂的人心中滾滾發(fā)酵。
感受最深的,自然是秋眸。
班上的女孩子會期期艾艾,一臉慚愧的道歉;知道她這個人的,都不會再用嘲諷不屑的目光看她;論壇的風向突變,一個個跟知錯就改的小學生,集體留言道歉……面對秋眸,幾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羞愧與檢討之中。
生活濾成純凈水,以往壓抑的空氣都變得清甜起來。
秋眸如同懵懂無知的嬰孩,重新認識到世界的慈眉善目柔軟無害……
凈土始于人心。
她幾欲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