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4日。
早上七點多時,陳飛終于坐上了回家的中巴車。
近一百里的路程,車票五元,走走停停的,起碼要兩個小時。看到深藏于記憶深處的司機和售票員這對夫妻在賣力吆喝著,一股別樣的滋味涌上心頭。
曾經老家通往縣城的幾班車他都經常坐,所以都很熟悉。不過隨著后來去了外地,加上自己有了車,這些人便接觸不到了,逐漸淡出了記憶。
此時重溫,別提有多親切。
……
中巴車終于開動起來。
雖然要走至少兩個小時,但天氣炎熱,車窗外驕陽似火,如此躲在開著空調的車子里,倒也不覺得太難熬。
反正回家嘛,趕得上吃中午飯就行了。
……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
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
時間累積這盛夏的果實
回憶里寂寞的香氣
我要試著離開你不要再想你
雖然這并不是我本意
你曾說過會永遠愛我
……”
【盛夏的果實】。
如今正是這首歌非常流行的時候。
經典的老歌的確如封存起來的美酒,時間越久便越醇香。當某一刻、在不經意間被人開封在面前時,光是那四溢的香味就能將人醉倒。
莫文蔚那略帶傷感的歌聲從喇叭里傳了出來,與車廂中吱吱喳喳的鄉(xiāng)音混雜在一起,讓陳飛慢慢生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既有欣喜和渴望,又有抗拒和悵惘。
呵,近鄉(xiāng)情怯,就這么猝不及防的來了。
鄉(xiāng),故鄉(xiāng)。
人生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可以回的地方卻很少。
故鄉(xiāng),永遠只有一個。
無論你走到哪里,無論你愿或不愿,都甩不去她給你烙上的烙印。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富貴不回鄉(xiāng),如錦衣夜行。
然而在這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為了更美好的生活,人口流動成了再尋常不過之事,于是故鄉(xiāng)便只存在于無數人的記憶里,用于酒后感慨以及舔舐傷口。
回家回家……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或許是物非人也已非,又或許是故鄉(xiāng)其實沒那么好。之所以我們懷念我們覺得好,不過是因為她是一個文化氣息太重、重到怎么也不可能抹去的符號,是我們心中的圣土烏托邦。
一塊地一條河、一幢老屋一條狗、一排樹幾只雞、一位蹣跚老人一座墳,荒涼凄涼悲涼但卻是吾心安處和歸處。
想來這便是……真正的故鄉(xiāng)吧?
……
“我以為不露痕跡思念卻滿溢
或許這代表了我的心
不要刻意說你還愛我
當看盡潮起潮落
只要你記得我
如果你會夢見我
請你再抱緊我。”
一曲終了,陳飛使勁抿了抿唇。
你好,故鄉(xiāng)。
是的,我回來了,與你闊別近二十年的游子回來了,記得替我保密噢。
……
夠了夠了,這么感傷這么矯情干啥呢?真是的,裝啥遭雷劈,裝純遭人啥。
睡吧睡吧,一覺睡醒就全正常了。
……
“新河村到了,有要下車的趕緊下車啊?!?p> 只有在夢中被喊醒的陳飛一個人下車。
……
好熱,這鬼天氣。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
十點半。
雖然很熱,但這個點兒路上的人不少,基本上都是從農田里趕回家的。
再在太陽底下呆下去可能會中暑,而且也到了吃中午飯的時間了。
陳飛陡然發(fā)現了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
路過的很多人雖然似曾相識,但他已經忘了怎么稱呼。
農村人有些地方很講究,比如打招呼方面,像陳飛這樣的晚輩,如果在路上碰到人而不客氣地問候上兩句,絕逼會被人詬病,會認為你不尊重人,然后某某家孩子不會做人的名聲便傳開了。
如果你恰好賺了點錢就會更嚴重,人家會不由分說指責你有了幾個臭錢看不起人。
在老媽的“教導”下,陳飛向來是很懂“禮貌”的。可現在,連怎么稱呼都記不得……
含糊其詞地問候過幾位后,背著包的他埋頭跑了起來。
趕緊溜。
就這么一路小跑著,直到看到自家的房子。
三間加廚房的朝南磚瓦房,青磚紅瓦,記得是八十年代末蓋的,算起來有十幾年的房齡了。
在這時的村里,還有不少像他家這樣的房子,不過后來漸漸少了,隨著收入的增加都拆掉蓋了樓房。不過他家的這房子始終未拆,直到他重生前,這三間磚瓦房依舊堅挺。
與錢無關,而是因為先是他后是弟弟,都在外地安了家,便把老媽給接了出去,沒人住自然沒必要重新起。
在老媽離開這里后,他與故鄉(xiāng)的聯系已僅限于回來祭拜先人,但這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祭拜完后不會多停留哪怕一分鐘。
帶著滿頭大汗從屋后的路上繞到門口,本想給老媽和弟弟一個超級大驚喜的他瞬間傻眼了。
仍是熟悉的布局,仍是那扇斑駁的紅漆木門,仍是那只搖著尾巴迎上來的老黃狗。
可……
這些正在屋著換電線的電工是怎么回事?
堂屋里擺著的正有安裝工在拆封的董小姐家的空調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瞪得極大。
這是我的家?
是啊,沒錯啊,你看那井那豬圈那木樁晾衣架,還有那門,上面還有我用小刀刻著的名字呢。
那這錢是哪來的?
難道我拿錯了劇本?
他正懵著忐忑著,正在身邊搖著尾巴的老黃狗陡然退了幾步,朝他大聲吠了起來,這讓他打了個激靈。
狗……難道這條老狗竟能感覺出來他已不是那個十九歲的主人?
“去,瞎眼了你,連我都不認識了,信不信我揍你!”
老黃狗嗚嗚哼哼著,似乎有些委屈的意味。圍著陳飛又繞了兩圈后,終于重新搖起了尾巴,親昵地在陳飛腿上拱著。
想來老黃狗是感覺到不對勁的,然而本就是同一個人,即便有差別又能有多大差別?
一個聲音從廚房門口傳了過來。
“陳飛?怎么就你一人?陳翔呢?你到底怎么回事?”
是老媽的聲音,太熟悉太親切了。
陳飛轉過身,怔怔看著門口那位掂著鍋鏟系著圍裙?jié)M頭汗水且一臉疑惑的中年婦女。
李秀,他的老媽,今年四十二歲。
他老媽的皮膚既黑且紅,這是經年累月的風吹和陽光暴曬導致的;身體瘦弱且微有佝僂,這是被生活的重擔給壓的。
盡管才四十二歲,但看上去卻似已年過半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