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久之前，“謝家酒肆”。
天空中最后一絲亮光隱沒到地平線之下?；椟S的燈光下，謝長庚望著桌上只吃了幾口的酒菜微微有些失神。
一刻鐘以前，幾個客人前來，點了幾樣酒菜，他做好之后端給客人，回到后廚整理，只是不到一柱香功夫，便有客人高喊結(jié)賬的聲音傳進來。
老婆任美玉今日恰好月事來臨，她有腹疼的老毛病，一般這個時候食客高峰期已過，考慮到自己一人也能忙的過來，所以便讓她早早的睡下了。
謝長庚壓住灶火出了后廚，便見門口人影一閃，顯然有人從店里走了出去，看過去時，卻又不是吃飯的客人。
店里吃飯的四個客人都在，不過此時俱站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看見他出來，其中一人將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然后快速地朝幾人打了個走的手勢，邊走邊道:“老謝，這銀子多余的先存你這兒，待下次來的時候再算……”
謝長庚答應(yīng)的時候，四人已快速走出了店門。
這四人是?？?，乃坊內(nèi)道上混的人物，也只有這些城狐社鼠或有公家背景的人在天快黑或天黑后才出來吃飯活動，一般人因為宵禁的原因，趕在天黑之前就吃完回家了。
這個時候被人叫走，大抵有什么事吧。謝長庚搖搖頭，可惜了這些酒菜。
收拾完之后，連著小半個時辰都沒有客人，雖然這是不尋常的情況，要是往常，他還會患得患失，甚至?xí)岩墒遣皇亲约旱氖炙囃瞬搅恕５F(xiàn)在，確實沒有心情去考慮這樣的問題。
這幾天，何聽風(fēng)頻繁的來——實際上也不算頻繁，僅有兩次而已，只是這兩次的間隔時間卻短，這在以往是沒有出現(xiàn)過的。看得出來，雖然何聽風(fēng)不大可能是專門來找任美玉的，但任美玉這段時間心情不錯，卻絲毫沒有顧及他的感受。
雖然他們是正式夫妻，實際上卻是名義上的，他不能人道，兩人算是湊合著過日子。成親的那晚，在何聽風(fēng)的授意下，他親口對任美玉承諾，不會對兩人的來往干涉與在意。
實際上，干涉是不存在的，他沒有那個能力，更沒有那個膽量，別看他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場所酒肆開的還算不錯，一幫混混們也不在這里惹事生非，來店里吃喝過后銀錢也不會少他一文，但他清楚，這都是何聽風(fēng)打了招呼的緣故。若沒有何聽風(fēng)，他的酒肆要在這里生存，真的很難。
開始的時候?qū)τ趦扇说膩硗拇_沒怎么在意，白揀的老婆與店鋪，做夢都會笑醒的遭遇，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說起來還得感謝何聽風(fēng)，若不是他，自己的小命估計都沒有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左右了他。之后每每何聽風(fēng)來到這里，他臉上陪著微笑，心里卻不怎么舒服，聯(lián)想著這對奸夫淫婦在房間里干著不可描述之事，他心中就煩躁不已，再往下想，甚至有抑制不住的怨恨，猶如小時候心愛的玩具被鄰居家壞小子搶去了那般。
謝長庚坐在那里，恨意盎然，他摸了摸自己的臉，依舊有些腫脹疼痛。這個婊子，自己只不過多喝了點酒，竟然不讓老子與她同床共枕，活該挨打！自家的婆娘，打一下又怎么了，況且事后自己也認了錯，可是她還是在奸夫那里告了他的黑狀。
姓何的也是可惡，時常以恩人自居，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將自己頭上弄的綠油油不說，還找人教訓(xùn)自己。不就是一個破捕頭嗎，威風(fēng)什么？總有一天，老子會掌握你的不法證據(jù)，看你還能怎么蹦噠！
可是，天天在這店里，怎么才能揪得住他的小辮子??！去告訴他老婆？這種無關(guān)大局的小事扳不倒他不說，說不定還會把自己弄得下不來臺。那天晚上站在墻外偷聽，本想揪住他的小尾巴，可惜他們聲音不大，斷斷續(xù)續(xù)的聽了個大概，沒頭沒尾的，算是沒有什么收獲。
想想是一回事，真正面對現(xiàn)實的時候，感覺自己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螻蟻，在這個人吃人的社會里，那些稍有權(quán)勢的走狗，輕輕一腳，自己這樣的螻蟻便再難翻身……
有腳步聲自門口傳來，驚醒了長噓短嘆的他，謝長庚抬起頭，昏暗的燈光中，一行人走入門來。
看到這些人的裝束，謝長庚睜大了眼睛，心臟不爭氣地跳了起來，“錦衣衛(wèi)，他們來這里干什么？”
江小樓滿面愁容地走入謝家酒肆。
接到沈銳被綁架的消息時，江小樓也是吃了一驚，雖然之前已提醒沈銳要做好防備，但他也沒料到對方的動作如此之快。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小公爺居然也雇了人手，暗中保護著沈銳，可惜在對方的周祥策劃下，這樣的保護行動也是功虧一簣。
出了這樣的事，小公爺?shù)拿媲?，很難交待?。?p> 好消息是當(dāng)場抓住了兩名匪徒，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于是他帶了人，馬不停蹄地趕到大興縣衙，一邊動用特權(quán)將人犯押往北鎮(zhèn)撫司，一邊建議大興縣衙派人帶領(lǐng)相關(guān)人員到各個城門盤查?；鹚仝s回北鎮(zhèn)撫司后，經(jīng)過簡短審問，兩人交待，他們來自靈春坊，還有一名同伙，三人受雇于一個叫潘家陽的混混頭目，任務(wù)是給另外的八個人指認與引路，當(dāng)時說只是教訓(xùn)一下對方，因為對方有人保護，所以才需要那么多人手，并沒有提到綁架劫掠之類的事，可是事到臨頭，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們也被對方騙了，但已經(jīng)上了賊船，為了脫身，只能陪著他們走下去。八個人是潘家陽領(lǐng)來的，他們并不認識，不是坊內(nèi)的人，一開始他們也有所顧慮，只是礙于潘家陽的淫威，不得已才答應(yīng)下來。
江小樓聽完口供，當(dāng)時就有預(yù)感，如果他們沒有說謊，依對方的老練程度，這個叫潘家陽的混混頭目，很可能已經(jīng)提前跑路了。但縱然如此，也得先沿著這條線索，找些蛛絲馬跡再說。
之所以不在縣衙審問他們，是因為通常情況下，衙門中肯定有一小部分人與這些地痞流氓沆瀣一氣，稍不注意便能走漏風(fēng)聲。
果不其然，到了靈春坊，不見潘家陽的身影，在坊正的配合下，詢問了一些與潘家陽有過接觸的人，卻都異口同聲地表示，自晌午之后，未曾見到潘家陽出現(xiàn)過。
折騰一番后，沒有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于是他帶著四個手下往北鎮(zhèn)撫司返回，準(zhǔn)備再仔細審問一下那兩個人犯。
坊內(nèi)辦案，騎馬有所不便，進來時他們將馬留在坊門那里。此時走到這里，看見這家酒肆還亮著燈，一個掌柜模樣的人坐在那里發(fā)呆，店里沒有客人。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他們忙活了半天，人困馬乏，于是決定在這里吃了飯再說。
走進酒肆，臉上微微有些腫脹的老板已聞聲站了起來，大約是看見他們是公門中人，露出有些拘謹與敬畏的表情，一時間到忘了招呼他們。
“老板，炒幾個簡單點的菜，再燙一壺酒！要快點！”為了緩解老板的緊張，江小樓先開了口。
謝長庚這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吃飯的，看自己緊張的，退一步講，就算自己有犯法的地方，也只會是縣衙出面，錦衣衛(wèi)哪有閑功夫管這些小事。
想通了這點，他連忙上前端水斟茶，順便將店里現(xiàn)有的菜報了一下，江小樓隨便點了幾樣，便讓他忙去了。
菜都是先前備好切好的，所以炒的速度很快，謝長庚端著托盤出來的時候，幾人正在說著話，“……齊向東那里，也得再審一審！”一個人說道。
“我看也審不出什么了，進到那里，他還敢隱瞞什么？”
“齊向東？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聽過？……對了，那天晚上，龍鵬飛與何聽風(fēng)好幾次提到這個名字，似乎他是龍鵬飛的手下，犯了什么事……”
江小樓們坐在客廳的中間，離后廚也就幾步遠的距離，謝長庚出來的時候，江小樓就注意到了，他剛想感慨掌柜的速度之快，卻見那掌柜的神情一頓，似乎想起了什么事，連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都未停下。
“喂，掌柜的，往哪里走呢？”江小樓還未提醒，與他坐在同一邊的一個手下?lián)屜冉械馈?p> 謝長庚如夢初醒。“對不起，官爺！”他忙不迭的道著歉，回轉(zhuǎn)過來將酒菜放下。
“想什么呢掌柜的，你這酒菜，不會……有料吧？”，一個錦衣衛(wèi)力士看似開玩笑，實則半認真地問。
“哪會呢……官爺，借小人一百個膽子……小人也不敢啊……要不，小的先給官爺們試試怎么樣？”謝長庚聞言嚇得不輕，額頭上突然間就見了汗，話語里也帶著顫音。
江小樓心里清楚，這掌柜的不大可能無緣無故對他們不利，他是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才有些恍惚，估計他不是認識齊向東就是聽說過這個人，待會不妨問問。于是江小樓擺擺手，示意手下們不要為難這掌柜。他指指旁邊的座位，“來，掌柜的，坐下來歇歇！”
謝長庚用袖子擦擦額頭，口里答應(yīng)著彎腰致謝，然后挪過去用半個屁股挨著凳子。心里尋思著，這個看似溫和的大人沒有讓他進入后廚，估計對飯菜還是有存有疑心的，這令他如坐針氈。
“吃吧！”江小樓招呼著手下，率先動了筷子，一個手下連忙起身，將眾人杯里斟滿酒。
“掌柜的手藝不錯?。 苯欠Q贊了一句，之后便與手下推杯共盞起來，因為還有事要做，幾人要的酒并不多，不一會吃酒完畢，便讓謝長庚上了飯。
看到他們吃的贊不絕口，謝長庚才放下心來，他在心里感嘆著，這幫人，難伺候??！
江小樓飯快吃完時，眼角的余光看到謝長庚臉上的惶恐已然消退，他心下一動，轉(zhuǎn)過頭冷不防問道：“掌柜的應(yīng)該聽說過齊向東這個人吧？”
突兀的問話，令謝長庚瞬間又緊張起來，他聽說過不假，但那畢竟是不光彩的偷聽行為，要他正大光明的立即回答‘聽說過’，一時卻也難以出口。
這片刻的猶豫，江小樓便看出了端倪，之前謝長庚初出來時神色正常，而后聽了他們的談話，突然失神而不自知，說明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有這掌柜熟悉的東西。江小樓在錦衣衛(wèi)多年，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還是有的，與他打交道的通常都是心思縝密之人，像謝長庚這樣未進過牢房的平頭百姓，任何輕微的異常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之所以未在吃飯之前窮追猛問，是考慮到即便這掌柜的認識齊向東，但在情急之下怕牽連與他，可能會立即矢口否認。江小樓給了他緩沖時間，目的是讓他先放下思想包袱，以為此事就此揭過，而后再突然發(fā)難，人在沒有準(zhǔn)備的情況下，自然會亂了分寸。
人都有趨吉避兇的本能，果然，謝長庚聽了江小樓的問話，一時間也不清楚回答‘認識’或‘不認識’哪個對自己更為有利，便唯唯諾諾的張不開口。
江小樓放下筷子，笑著安慰他：“掌柜的不必緊張，如實回答就好！”
還未等謝長庚反應(yīng)過來，旁邊另一個錦衣衛(wèi)接道：“若是有所欺瞞，掌柜的想必也認出我等是什么人了吧……”
剛才一遲疑，謝長庚就知道不妙，若此時再說不認識，估計很難蒙混過關(guān)。這兩人一個白臉一個黑臉，恩威并施，若讓他們察覺到不對，依他們的手段，免不了要吃盡苦頭，再說，這些人是錦衣衛(wèi)，聽剛才他們談話，似乎是齊向東犯了什么事，既然齊向東與何聽風(fēng)有牽連，說不定能籍此扳倒他，不如實話實說罷了。
想到此處，謝長庚忙不迭對著江小樓作揖鞠躬，誠誠懇懇地道：“大人們在上，小的的確不認識什么齊向東，但……聽說過此人……”
謝長庚努力回憶著，將那天晚上偷聽到的內(nèi)容，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你確定他們的談話提到過沈銳這個名字？”當(dāng)謝長庚說到他還聽到兩人提及另外一個叫沈銳的人時，江小樓面上一喜，立即打斷了他。
謝長庚停下來想了一下，很肯定地道：“小的十分確定，當(dāng)時龍鵬飛聲音有些高，還有什么水什么司郎中的，有些拗口，小的沒記住！”
“都水清吏司？”
“對，對，就是都水清吏司！”
幾個手下對視一眼，喜色隱現(xiàn)，踏破鐵鞋，沒想到在這店里竟有意外之喜。
“繼續(xù)說……”江小樓吩咐道。
“……就這些了，小的可都是說的實話啊官爺！”
“你為什么要偷聽兩人的談話？”一個錦衣校尉問。
“這……”雖然有心理準(zhǔn)備，但涉及到自己的隱私，謝長庚還是不大愿意回答。
“嗯？”那錦衣校尉瞪圓了雙眼，將繡春刀拿到手里晃了晃。
謝長庚求救似的看看江小樓，見他雖然臉上掛著笑，但并沒有制止手下的意思，便知道若沒有合適的解釋，說不定他們會以為自己與何聽風(fēng)之流是一伙的，當(dāng)下也不敢隱瞞，便將與何聽風(fēng)的恩怨和盤托出。
不久之后，江小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站起來拍了拍謝長庚的肩膀，“很好，掌柜的，請放心，你的私事，我等定會為你保密。也希望今日之事，在水落石出之前，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否則，你可能有性命之憂！知道嗎？”
謝長庚受寵若驚，想站起來回話，可江小樓壓著他的肩膀，他不敢亂動，只好點著頭答應(yīng)：“小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