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jié) 魂煞（1）

　　夕陽的斜斜地照過來，在這處僻靜的拐角投下婆娑的光斑。

　　“彷徨者，所問何事？”

　　白衣司祭的聲音并沒有惱意，只是仿佛一灘冷水，浸透了她。

　　這茫然的女孩一個激靈，致歉后答道，“只是想到了一個故人，是我童年的玩伴，不知道他現(xiàn)在哪兒?！?p>　　她不知道零有沒有辦法躲過那場駭人的天雷，也不知道他幽暗的道路通往何方。

　　白衣司祭追問?！按巳俗院翁巵?？往何處去？”

　　聽到這問題之前，她仿佛是知道答案的，但是這個問題將她的答案驅(qū)散了。

　　她搖頭。

　　白衣司祭繼續(xù)問道，“除你之外，還有何人知曉他？”

　　“大概……只有我。”青池直言，“他和我認(rèn)識的人都不同，從不在人前出現(xiàn)，或者像個影子……”

　　青池沒了底氣。她越描述，零越像一個臆想中的人物?？墒撬踔翢o法肯定，零不是她在孤獨(dú)生涯中一場偏執(zhí)的幻覺。

　　風(fēng)穿過回廊，在她的海螺掛墜中帶起一陣潮聲。

　　但司祭并沒有譏諷她怪誕的回答，反而錯開一步。“無根之人，莫問無端之事。緣劫未斷，自有償還。”言罷，便也不等她反應(yīng)，徑自離去了。

　　*

　　青池下山之后，天色漸漸暗了。

　　山中靈氣充沛，像是暖流一般在她周身流淌。人群這才開始散去，爭辯聲仍不絕于耳。她擺了擺頭，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個困難的任務(wù)一并甩開似的。她不愿與煩惱糾纏，只想先尋個好墳休息。

　　舊墳多荒蔓，新墳多喪鬼，找到一個合適的落腳點(diǎn)也不容易。這廂青池在山腳旁的小鎮(zhèn)找了大半夜，仍沒有十分合意的。她嘆了口氣，心想退一步吧，干凈就行。

　　眼下墳冢參差，雜草有半人多高，搖曳著點(diǎn)點(diǎn)磷火。

　　青池俯身，掀開一個寬敞些的木棺，這木棺有些掉漆了，但里面的尸首卻還比較新。青池從包裹中拿出些香料藥粉，撒了一圈去除異味。再點(diǎn)上煙，貢上一套冥食。

　　“這位老兄，打擾了，相逢不易，先吃頓好的……吃好了啊，就讓我借個地方住一宿吧。放心，我很講規(guī)矩。”

　　就這樣強(qiáng)買強(qiáng)賣一番后，青池禮數(shù)周全、一板一眼地跨進(jìn)了棺材。

　　幸好她身量瘦小，棺內(nèi)還有些余地。她貼著棺側(cè)壁躺下，拱手對尸體做了個禮。棺內(nèi)的尸體側(cè)臥著，正與她面對面，青腫的面目上五官依稀，看起來生前也是個窮苦人。

　　青池已經(jīng)很乏了，只想合眼睡去。然而那尸身卻被她的生氣所激，凝出了一道干癟的魂魄。人世不比落日林，有充沛的冥氣能讓鬼族擁有實(shí)體。這人新死，魂魄未散，皺縮的口部對著她一開一合，似乎努力要說什么。

　　青池有些頭大，“老兄，還是省省吧。我明早還要趕路，你早晚也要上路的，就不聊了。”

　　于是她拉過棺蓋擺正，合眼沉沉睡去。

　　*

　　她這一覺睡的很不踏實(shí)。

　　夢境中仿佛有巨大的怪物，拖著沉重的腳步在追逐。她雖然步伐輕快，但是每當(dāng)她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甩脫了追蹤，又能聽到那個怪物發(fā)出的喘息。

　　詭魅、恐怖和驚駭仿佛寒氣一般附著在皮膚上。她也許可以逃過這一劫，但是只要入夢，就躲不過這間無窮無盡的回廊和追逐。

　　它們在追逐她，不知因?yàn)樗撬鼈兊墨C物，還是同類。

　　*

　　一陣寒風(fēng)將她從夢魘中驚醒。夜中冥氣漸起。

　　棺蓋不知怎么被歪斜地推開了，露出一角濃墨般的夜空。

　　尸首旁傳來了一陣動靜。青池心里有些不滿。這棺已經(jīng)滿員了，居然還有沒眼色的想擠進(jìn)來，開館的手法也如此粗魯。

　　她強(qiáng)忍著睡意，十分不悅地轉(zhuǎn)頭，然后看到了那股猛烈冥氣的來源。

　　那是一個怪物，勉強(qiáng)維持的人形，但濃稠渾濁的惡氣不斷從七竅溢出。怪物低伏在棺材板上，臉向下貼著她身側(cè)的尸首，張開鳥喙一般的尖嘴，吸食著尸身未散的魂氣。

　　尸體上原本喋喋不休的鬼魂逐漸淡去，顯露出一張僵硬的、驚愕的臉，仿佛在死前受到了絕大的意外。隨著生氣被吸走，尸首像泄了氣一般不斷松垮下去。而那怪物的面目也隨著吸食，變得更加清晰。

　　這鬼怪是煞氣結(jié)成，似乎是純憑氣息來辨認(rèn)獵物的。棺內(nèi)空間太小，無可逃脫，青池此刻只得使出最猛的屏氣凝血的功夫，將自己當(dāng)作一副骨頭架子。

　　不知挨過了多久，那魂煞吸盡了魂魄，自身的惡氣也更加充沛。但它并沒有馬上離去，伸出手爪在棺木中四下抓探。有幾次險些就要劃過青池的身體。

　　她蜷縮著，心如擂鼓。哪怕挪動一分，也會被察覺。

　　直到遠(yuǎn)處傳來了幾聲犬吠，那怪物才緩緩?fù)ζ鹕碜?，合上棺蓋，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

　　青池僵得久了，緩了一會兒才能行動。但是棺內(nèi)的煞氣卻有增無減。

　　“糟糕！”她看著眼前那具也開始化煞的尸首，想起在鬼族時讀過的定義。新喪的尸首如果意外喪失心魂，殘留的陰神會催動尸體行動起來，如同之前的魂煞一樣不斷獵食其他人的心臟。而青池此時擠在這狹小的棺內(nèi)，已經(jīng)沒了退路。只見對面的尸體正劇烈地顫動著，灰黑的煞氣不斷從心口涌出。

　　煞氣驅(qū)動了這棺材四角的鎮(zhèn)邪符紙，不論她如何用力都無法推開。這或許，才是剛才那個魂煞“放過”她的原因。待她被這尸煞撕裂，魂魄也會淪為魂煞的食物。

　　但她并沒有失去理智。她身上還有一些香料和香灰。眼前的實(shí)體仍有一段時間才能真正轉(zhuǎn)化為尸煞。

　　她屏息，先在自己身上撒了一把香料。

　　“為那踏上幽暗旅途的隨行者準(zhǔn)備胡椒，免得在無光之地受到侵?jǐn)_?！彼髡b道，“為那有去無回者涂抹香油和肉桂，愿他們的身體芬芳，魂靈無垢！”

　　言畢，她快速在尸首四方撒上了香灰。這冷卻的香灰一沾上半煞化的尸體，就像灼熱之物般，令尸體劇烈抽搐起來。她看準(zhǔn)時機(jī)，相尸體的胸口撒上一把香灰。

　　“倘若你仍想保有永恒的姓名，就不要與獸為伍！”

　　冷汗從她額頭落下。此前她從未面對過真正的尸煞，只能用原理近似的鎮(zhèn)魂送葬儀式來應(yīng)對。但她的運(yùn)氣似乎還不錯。不知過了多久，只聽遠(yuǎn)處傳來一聲雞鳴，尸體終于永遠(yuǎn)地停止了行動。

　　經(jīng)過這樣一番折騰，尸體的表情更加扭曲可怖了。她側(cè)過身，地唱著葬曲，為這被抽空的尸首合上了眼。

　　女孩的神色有些凝重。打擾死者的沉眠是極大的罪孽。這舊棺入殮著新尸，頭三未過就遭遇了魂煞，未免也太過湊巧。

　　“老兄，放心地安歇吧。這借宿之恩，我記下了?！?p>　　她仔細(xì)回想那個鬼魂，好像是語無倫次地重復(fù)著生前的最后一句話：

　　我沒有看到什么，真的。

　　隨著煞氣散去，青池終于撐開了棺蓋。隨著一縷晨光撒入，她看到它的手不自然地握著，皮肉皺縮之后，一塊木片從指縫的空隙中掉了下來。木片散發(fā)著異香，還有灰白的粉末簌簌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