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郊的青山寺門前,一行轎子在雨中起轎,踏著空蒙的山色和帶著泥土味道的空氣,浩浩蕩蕩朝皇城的方向行去。不多時雨便停了,陽光重新穿透云層照射下來,映在淡金色的轎簾上,倒是兩相襯托得極好。
待入了皇城,轎子在錦陽宮門口停下,貌美的宮婢掀起轎簾,從里面伸出一只修長的女子的手。
轎里的女子在宮人的攙扶下出了轎,夕陽逆著光打在她的面孔上,竟是嬌艷無雙、令人嘆其姿容。
她穿著一身藕色宮裝,外罩一件孔雀綠披風(fēng)。這兩色本一淡一濃、一柔一烈,搭配起來也說不出得奇怪,可穿到她身上,卻極其合適、宛若天成。
這便是那位異族公主、錦陽宮的皇貴妃娘娘了。
皇帝得知消息、從別處趕來,見她下了轎,剛想伸手去攙,她卻不動聲色往后一退,恰恰避開皇帝的手。
“臣妾見過皇上。”聲音動聽婉轉(zhuǎn)、嬌俏生動,像是早晨飲了露水初開嗓的黃鶯,但語調(diào)卻平淡疏離、讓人不解。
皇帝剛伸出的手一僵,接著便神態(tài)自若地將手收回、似是什么都未發(fā)生過一般。
“愛妃平身,”他笑道,“愛妃只十來日不見,倒與朕這般生分了??墒窃谏薜臍??”
“臣妾不敢,”她又俯下身去,“只是該有的禮數(shù),還是要有?!?p> 皇帝不語,牽過她的右手進(jìn)了殿中。她袖下的左手下意識緊握成拳,旋即又松開了。
“朕本想親自去城外接你,可今天實在事務(wù)太多。這不,朕剛剛還在母后宮中受責(zé),聽見人來報你進(jìn)城,朕費了好大勁才從母后那脫身來迎你。你便莫怪朕了?!?p> 貴妃“噗嗤”一聲笑了:“臣妾哪里是在怪陛下,陛下遭了母后說責(zé),現(xiàn)下是草木皆兵了?”
她的聲音終于鮮活起來,倒比之前更動聽了幾分。
“母后又說皇上什么了?”她回握皇帝的手,仰著頭頑皮地笑著,問道。
“這不知死活的模樣才像你?!被实凵焓秩ツ笏∏傻谋亲?,她去推他的手,嬌嗔道:“別鬧!”
有宮女上前來、幫貴妃解下披風(fēng),露出里面單薄的衣服。
“天氣還沒大暖,怎么就穿這般少?”皇帝責(zé)備她。
“臣妾是塞外來的,身體強(qiáng)健,可不似你們中原人這般文弱嬌貴?!彼┛┬ζ饋?。
皇帝也笑了:“是,朕知道貴妃身體好。若你我以后有了皇兒,必定也同他娘一般健康活潑。”
一說到生子,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陛下也站了一會了,坐著歇息歇息吧。”最終是貴妃先打破了這沉默,扶著皇帝坐了下來。
“娜仁可知道今日宮中發(fā)生了什么?”皇帝喚她的名字。
貴妃輕啜一口茶水,心下了然,卻搖頭道:“臣妾不知?!?p> 皇帝嘆氣道:“你可還記得李家幼子李益?”
“以前遠(yuǎn)遠(yuǎn)看過一眼,記不太清樣子了。他怎么了嗎?”她放下茶盞,裝作感興趣的模樣回過身來。
皇帝便把那小子如何強(qiáng)搶民女、害他人家人破人亡,當(dāng)?shù)乜h令如何來到京城面圣以及今日御書房之事朝她講了一遍,然后怨忿道:“母后罵朕,說李家對朕有如同再造之恩,朕不該如此冷心絕情、不該罰車騎將軍板子、也不該讓陳大人捉走李家小兒??赡抢罴倚翰粚υ谙龋抻秩绾伟铀??”
“那車騎將軍挨了板子,如今可還好?”貴妃狀似不經(jīng)意地問道。
“她?”皇帝冷笑一聲,“她不過挨了頓板子,朕如今倒是確確實實下不來臺了。母后還讓朕下了旨,免她一月公務(wù),在府上歇息?!?p> “臣妾在塞外時曾聽過,你們中原有句話叫什么、皇帝犯了法條也同平頭百姓一樣······”
“是‘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皇帝笑了。
“隨便是什么!總之,這絕不是陛下冷情,母后定也并非是在責(zé)怪陛下,只是希望陛下能更好處理和這些官員的關(guān)系罷了?!?p> 皇帝剛想再說什么,便有侍衛(wèi)來報王公公求見。
王公公進(jìn)了屋,向皇帝一五一十回稟了到李家傳旨的情形。
皇帝心中冷笑,不出五日便可痊愈復(fù)職,倒顯得他小肚雞腸了。他揮手讓王公公退下。
“朕突然想起還有些公文未處理,朕先過去御書房,晚些來陪你一同用膳?!?p> 貴妃站起來,臉上掛著笑:“臣妾恭送陛下?!?p> 等皇帝出了門,貴妃臉上的笑盡數(shù)消失。
“其其格,”她喚她身旁的貼身婢女,“陪我出去走走吧?!?p> “是,公主?!?p> “什么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過想借個由頭整治李家罷了。怪不得太后罵他吃相急,連我都能看出他的意圖,那些當(dāng)官的老狐貍還有誰會看不出。”貴妃牽著她身邊婢女的手,邊走邊抱怨著。
“太后那遭了罵找太后說去就行了,要不找皇后,找我干嘛。我難道能說,你找你娘去吵一架嗎?我可還想多活幾年。什么都和我說,我遲早有一天因為知道太多被人害死?!?p> 其其格“噗”笑了:“別的娘娘整天發(fā)愁皇上不去她們宮中,公主倒好,愁成這樣。要讓別的人聽見了,定要說公主身在福中不知福?!?p> “可千萬不要,讓別的人聽見,我就死定了!”貴妃急的幾乎跳起來,“你知道我每天謹(jǐn)小慎微過日子有多難嗎?”
“知道知道?!逼淦涓裥闹幸魂囁岢K鯐恢?,要那個肆意任性的小公主活成現(xiàn)在宮墻中女子的模樣,得要多難。
幸好她無論行為如何小心端正,她的心始終還是大草原上那個明媚張揚(yáng)的女子。
“所以說他們漢人是真的很麻煩,你看我阿布和額吉,多恩愛??;再看看這宮里整天明爭暗斗的女人。唉,真的太累了······”
“公主公主!”其其格突然拍她的手臂。
“怎么了?”她莫名其妙地反問。
“那是不是李家小將軍的馬?”其其格指著不遠(yuǎn)處樹蔭下拴著的一匹馬。
馬也看見了她們。它認(rèn)得她們,于是朝著她們歡快地嘶鳴幾聲,蹄子刨著地想朝她們跑過來,卻被身上的繩子桎梏住了。
“是她的馬?!辟F妃提起裙擺,毫不顧忌形象地朝馬小跑過去。馬親熱地蹭她的臉,惹來她一陣怕癢的笑聲。
“小石頭,你怎么被拴在這,你的主人呢?”她問馬。
馬朝著宮門的方向看看,一雙大大的馬眼睛里滿是委屈。
“對,她受了刑,被送回去了??蛇@宮里這么多人,都沒人管你嗎?”她輕輕撫摸著馬頭。
馬搖了搖頭。
“那我放開你,你趕快回去吧。你乖一些,不要惹你主人生氣。以后若有機(jī)會來宮里,你記得來看我哦?!彼f著便解開了拴馬的繩子,馬戀戀不舍地在她身邊溜了兩圈,在她頭發(fā)上蹭蹭,然后朝著城門跑去了。
“這小將軍的馬倒是很喜歡公主。”其其格調(diào)侃她。
貴妃不語,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馬飛奔而去的方向,眼里是化不開的神往和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