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嬤嬤從一旁紅楓手里拿過一個素錦緞包著的湯婆子,給元氏換了手里握著已然快要涼了銅芯湯婆子的,嘴里也悠悠道:“是呀,當時的場面不是一般的熱鬧。這邊夫人的花轎都已經進了謝家,那邊元家的嫁妝隊伍還有沒出門的呢。”
元氏抬起頭來,看著屋檐上積著的,厚厚的雪,忽然笑了。她也曾是閨閣中單純的少女,也曾幻想出嫁之后夫家對她的寵愛和尊敬,可是,她用她的善良都換來了什么?謝家也太欺負人了,眼皮子也太淺了。堂堂輝煌百年的元氏家族之女,即便再單純,也不至于家族倒了就真的連自己都站不起來了。她回過頭來,看著眼前女兒復雜中帶著擔憂的眸子,笑容不達眼底。謝征,秦氏姑侄,待我元青黛痊愈之時,便是你們還賬之日!她余光看到院子門口晃動的一抹杏黃色的身影,嘴角悄然勾起,今日這樣好的日子,不收點利息怎么行?
“給夫人請安,大小姐安?!辈芤棠镆簧硇狱S色的長裙,外面套了一件猩猩紅的斗篷,站在雪里,仿若一朵冬日里凌霜開放的海棠花,美艷而嬌弱。她的笑容更是無害,此刻帶著笑意道:“大夫人好雅興,這么冷的天,還出來賞雪?!?p> 元氏微微低頭瞧她,轉而便笑了,道:“今日又帶了什么好東西?”自從她醒來,曹姨娘便隔三差五地送些藥膳來。每每藥膳之后,便會有庫房或者花房送來相克之物。幾個月來,從未間斷過。
曹姨娘笑著從身后丫鬟的食盒子里取出一個銅鍋子,笑道:“這樣的雪天,吃銅鍋子最是暖身子了。這里面放了紅棗生姜等生暖之物,大夫人嘗嘗,可還入得口?”
紅楓走上幾步,將那銅鍋子接在手里,查看半晌之后,朝著元氏點了點頭,表示沒有問題。
元氏聽到里面有紅棗,先是不動聲色地瞧了瞧那銅鍋子,才點頭道:“瞧著不錯,晌午我便吃這個了。雪松,你去瞧瞧,看昨日晟哥兒叫人帶回來的那些野菇子還有沒有?”又對紅楓道:“叫人用小火喂著鍋子,看好了,可別讓人將我那藥湯子混進銅鍋子里了?!?p> 曹姨娘疑惑道:“藥湯怎會和銅鍋子混了?”
元氏笑道:“你不知,我那煮藥的鍋子雖然是砂的,可晾藥的鍋子卻是銅的。我那藥里有玄參,這東西和紅棗混在一起,可就是毒藥了?!?p> 曹姨娘先是皺了眉,這紅棗玄參湊在一起有毒?這兩樣東西聽著怎么那么耳熟?
元氏瞧她思索的樣子,正要開口點播,卻被謝千羽搶了先。
謝千羽笑著道:“母親做什么嚇唬曹姨娘呢?這兩樣東西湊一起雖然有毒,可也不足以致命,除非再加上銀魚。這時節(jié),可哪里有銀魚來吃呢?”元氏一說起玄參,她便知道元氏想要做什么,不由得添了一句嘴。
曹姨娘正在苦苦思索哪里聽說過這兩樣東西,便聽到“銀魚”二字,腦子里瞬間就是一閃,銀魚!玄參銀魚湯!她的女兒四小姐死前吃的,正是這道湯!而那時候正是紅棗剛剛落地的時節(jié),六姐兒貪吃,每日里總要吃十幾個的!
她只覺得頭暈腦脹,大夫不是說六姐兒是病死的嗎?是了,是了,那大夫是秦姨娘帶來的。難道,是秦姨娘故意隱瞞了六姐兒的死因?若不是她下的毒手,又何必遮掩?
元氏母女看著曹姨娘渾渾噩噩,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凌霄園,不由得相視而笑。借力打力,這才是最省力的法子。
元氏被眾人簇擁著回到屋子里,烤著手邊的暖爐,接過了謝千羽遞上的小冊子,緩慢翻著,嘴里道:“安嬤嬤和我說,茶道一脈,你極有天賦?”
謝千羽倒茶的手一頓,納罕道:“安嬤嬤還會夸人的嗎?”
她跟著安嬤嬤學習一些女藝和規(guī)矩已然快一個月了,可安嬤嬤的臉上就沒有見過笑,如今聽元氏這么說,她差點以為是元氏在揶揄她了。
元氏眸子從小冊子上抬起來,瞧了她一眼,嘴角翹了翹,又繼續(xù)去看冊子,嘴里道:“不可自矜,安嬤嬤本事多得很,你且好好學,會有大族風姿的?!彼呐畠菏裁炊己茫皇秋L姿和學識實在太差勁了些,還有那字體,丑的快認不出字了。
謝千羽淡淡“嗯”了一聲,將倒好的茶放在元氏身邊的小幾子上,順手拿起一個果脯來,放進嘴里細細咀嚼,等著開飯的時辰。
元氏將小冊子粗略翻看到一半的時候,玉蘭和紫荊拎了食盒子進來,開始擺飯。元氏眸子一亮,將小冊子放在一旁,笑道:“先吃飯,今日我叫他們做了你小時候愛吃的水晶翡翠蝦仁包?!?p> 謝千羽一時間有些恍惚,水晶翡翠蝦仁包?這吃食,仿佛已經太久沒有吃到了,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元氏被紅楓攙扶著,緩緩坐在主位上,吩咐玉蘭將那碟子精致的小包子擺放在謝千羽面前的桌子上,眼中帶著期待和寵溺看著謝千羽,道:“嘗嘗。”
謝千羽強壓下心里和鼻子頭的酸意,在白靈伺候下,緩緩將小包子夾起一個,放入口中。當薄如紙的皮被咬開,包子里的汁液流出之際,兒時一幕幕和前世一幕幕在她眼前快速出現。她竟再也忍不住,淚珠子“滴答滴答”地滴落在桌布上。
這一幕嚇壞了元氏。
元氏急忙湊過來,拿著手中的帕子給她擦了淚珠,嘴里柔著聲音道:“這是怎么了?羽姐兒,有什么事,和娘說?!?p> 她哪里知道,她眼前的女兒,前世今生受了多少委屈,承受了什么樣的迫害,如今,兒時的一份愛吃的菜肴,成了壓垮她堅強外表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強迫自己裝出來的平淡和冷性,在母親的愛護之下,立馬分崩離析。
元氏緊緊摟著自己的女兒,讓其在自己懷里痛哭失聲。她似乎明白了女兒此刻的脆弱。這一刻,她不需要說什么,只是用自己并不強壯卻絕對溫暖的懷抱,溫暖著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女兒,這個年紀小小,卻承受了太多她本不應該承受的屈辱和艱辛的女兒。
紅楓白靈等人靜靜地退出了屋子,將這一方天地留給這對劫后余生之后就一直有些別扭的母女,今日,許是他們揭開心中之蒂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