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驚訝于陸粒言辭。
陸粒昂首挺胸,道“咱也是個文化人!”
悔一老法師也不看陸粒,開始修閉口禪。
陸粒垂頭喪氣,“好吧,是聽說書先生講的,知道了意思后我就記下了?!?p> 老和尚拍拍陸粒肩膀,終于緩緩解釋道。
在一千年前,天下大統(tǒng),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次天下一統(tǒng)。原本漂游不定的道門真人逐漸凝聚,形成了兩宗道門祖庭。清微宗與天師府。天師府歷來受到朝廷重視,而天師府的天師們也樂得受到朝廷的恩惠,不過是幫著管理部分轄區(qū)的道士,往司天監(jiān)送去得道天師,面子里子都掙個盆盈缽滿,況且很多事情是本就是天師府自家事。只是在江湖中,私底下都罵道那狗屁天師府是宋家的雞籠狗圈,當然明著是沒人敢說的,畢竟天師府的趙姓天師是真的能引來天雷滾滾,砸在誰頭上都不好受。
而清微宗就比較坎坷了,建宗起便一直存在分歧。五百年前,一場佛道大辯,清微宗那位從小便被認為是道子的不世道統(tǒng)天才,獲得大勝。然而誰都沒想想到,在道統(tǒng)人物都笑逐顏開的時候,這位道門天才卻毫不猶豫出離清微宗,自建竺心宗,也稱近佛宗,制黃色道袍,頂星冠。當時的清微宗掌教固然極為震怒,但卻不舍得對這位一手帶大的道子出手,那位掌教也自覺三教根邸有所互通,竺心宗畢竟仍是道門為主,禪宗為輔,只要名義上附清微宗下宗,他自有辦法讓所有人閉嘴。然而那位道子沒能如其愿,建宗后又一人西渡,取得佛門真理而返,短短百年,竺心宗亦是道門祖庭之一。
清微宗自那位道子離門,掌教駕鶴西去之后,再無驚艷之才領(lǐng)銜,一度被天師府壓下一頭,被清微宗弟子視為清微黑暗時期。直到兩百年前,清微宗再出一位傳奇人物,不到而立之年,道門五術(shù)化至臻境,人道其四項和合,五行攢簇。還將清微宗符箓一脈帶至頂峰,心符心咒之說便是這位道人提出,又被譽為六根無漏,身心清凈。即是天縱奇才,術(shù)法學之皆快,心思活絡,下山的游歷時間便長。即便被推舉為掌教,也是個甩手掌教,除了宗門要開設大醮之外,幾乎見不到這位掌教的身影。
接下來就是連山滄、點滄道人這些現(xiàn)役清微宗、天一宗掌教都不清楚的事跡了。
那位甩手掌教,游歷至當時的小楚國,也就是現(xiàn)在的云錦國刑州。那時戰(zhàn)亂不斷,各小國紛爭混亂,他游歷至此,鬼使神差對一個出自武術(shù)世家的女子傾慕不已,以他的性子便直截了當與人家說了,就是還俗也可以的。女子只當是個修道修傻了腦袋的牛鼻子。哪知道士真的就賴上人家,以武師身份進入武術(shù)世家,時不時露兩手神秘道法也很能唬人,再時而給門中小孩子講幾個游歷時的精彩故事,也能喝得好幾聲的喝彩。
一來二去,道士在世家門中待了三年,始終傾慕著那位女子。
他覺得,這應該就是他的道了。
只是女子始終沒有回應他,至多是與他開開玩笑,將一顆桃核隨手丟入園中,說什么時候長出桃樹再結(jié)出桃子時,她就答應了。
道士興奮的將桃核細心埋好,空閑之余就去施肥澆水。
一次宗門要舉行羅天大醮,作為掌教必須回宗。他說很快就回來,而且這次回去再回來,以后就不回去了。
女子調(diào)皮玩笑著說,那你還是別回來了。
等到道士摘下月牙冠,脫下道袍再回來時,這個武術(shù)世家所在的城池被敵國軍隊橫掃,全城幾乎雞犬不留。道士費盡千幸萬苦,總算是找到了她,還好,她還活著,只是有些披頭散發(fā)。
她不說話,他也就不問什么。只是第二天她就以女子身份從軍,此后軍漄十五年,從士兵到將軍,只征討那日圍城之國。已經(jīng)不是道士更不是掌教的男子就只是陪著她征戰(zhàn),沒有幫她上場殺敵也沒有幫她出謀劃策。就只是陪著她。
終于在十五年后敵國覆滅,女子仿佛是一口氣撐了十五年,回到已不像是家的家中,一夜白頭。
他其實想說,他不在意的,只是覺得好像沒資格說,又怕說了,女子連十五年都撐不到。
回到家第二天晚上,女子說要做兩件事,讓他明天早上來找她。
一件便是女子將自己梳妝打扮,看著陌生的胭脂水粉和粗糙又滿是傷痕的手臂,她只是慘然一笑,繼續(xù)梳妝。
第二天男子來到她房間時,她就坐在床上,身著大紅長袍,腰系流蘇,頭戴珠釵,只是略施粉黛。原來她還是那么好看的。
只是房間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氣息。
女子手里還抱著一把桃木劍。
男子出門一看,果然那棵桃樹已經(jīng)被砍斷。
男子以清微宗至高符箓之術(shù)筑于桃木劍,使之千年不腐,萬年金堅。
一如當年初次見到便心生的喜歡。
男子將女子葬于大羅山脈漫茶山之巔,又回到清微宗,再無下過山。
——
老和尚微笑道:“現(xiàn)在你知道為什么我知道了嗎?”
陸粒撓撓頭,問道:“那個時候就有大羅寺了嗎?”
“有的。”老和尚還是笑道。
陸粒回頭望了一眼漫茶山山頂,有些身體發(fā)涼,又問道:“那然后呢?”
老和尚盤坐的雙腿交換了上下,答到:“女子死后,當時的小楚國國君為紀念這位歷史唯一的女將軍,便下令建造一座城隍廟供養(yǎng)她,此廟不屬州不歸郡,幾次小國分分合合,直到百余年前云錦國一統(tǒng)中原,也沒有動這個小城隍廟絲毫,倒是來來回回的分合,導致現(xiàn)在距離最近的雨花縣人也不知這位女子城隍的故事?!?p> “而那位男子回到清微宗,連宗門都沒入,直接繞至宗門禁地。進入之前,只留下一句話,‘吾留有一劍于世,于宗門大患可尋之破解?!M入之后,就再沒出來過?!?p> “原來就分崩離析的清微宗,在這位老掌教徹底不問世事之后,終于又分裂出一宗,也就是天一宗。既分宗,實力都必然有所下降,雖然都仍有保留道門祖庭的名號,但始終比上天師府乃至竺心宗都差上一籌。于是兩百年間兩宗的掌教都在找尋機會再次一統(tǒng)兩宗,而找到那把符劍,是最大的希望。”
說到這老和尚又問道:“那符劍是不是一面是些彎彎曲曲的符文,而另一面是幾行字?”
陸粒小雞啄米點點頭,看老和尚的眼光有些崇拜了。
老和尚說道:“那是一首女子留給他的詩?!?p>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guān)風與月。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老和尚看著怔怔出神似懂非懂的陸粒,笑道:“那白頭符劍事關(guān)兩宗大勢,難怪人家如此對你?!?p> 陸粒搖搖頭,想的卻不是一回事?!澳撬麄儍蓚€老牛鼻子出手已經(jīng)將那城隍廟夷為平地,那個老掌教要是知道了還不得活過來給他們倆一人幾個板栗吃吃?”
老和尚滿意點點頭,說道:“如今的清微宗和天一宗掌教,各自上山前便是表兄弟,上山后都展現(xiàn)出不俗的修道天賦,兩人做到掌教之后,其實有意合宗,但兩宗大勢在此,差一契機,只要找到這把符劍,無論打開禁制是什么結(jié)果,合宗便無障礙了?!?p> “只是碰巧成拙,符劍先認主為你,而你暫時又沒能力幫助人家解開禁制。”
老和尚微笑望著陸粒,只是讓陸粒覺得他這笑與以前都不同。
“你真以為他們找了幾十年,會因為你一個小孩子就等你十年?殺了你再以秘法抹去認主血跡對他來說應該不難,難道真的只是相信老掌教的一個善緣?”
老和尚談及至此,雙手合十,佛唱一聲,又繼續(xù)說道。
“應該是那山滄道人能感覺到,一旦他對你出手,那已經(jīng)認主白頭符劍就會瞬間誅殺他?!?p> “這才是他最后相信的‘善緣’。”
陸?;叵氲侥侨张c那兩個老道士近坐,又是一身冷汗。不過想到自己暫時安全,又不去想這檔子事,少年的思緒總是轉(zhuǎn)變的很快,他又看了看老和尚,眼咕嚕提溜轉(zhuǎn),懷疑他是一個活了兩百歲的人妖。
老和尚似是知道陸粒心中所想,就解釋道:“當年重修大羅寺,建有一座藏經(jīng)閣,山下的人在那幾年間送來古籍孤本無數(shù),其中正好有關(guān)于清微宗的‘家事’,再有當年那老掌教離開漫茶山時有所逗留,寺中對此事有所記載,我才能一清二楚。日后你若是讀書識字,藏經(jīng)閣對內(nèi)外都沒有禁制的?!?p> 陸粒點點頭。老和尚就要離開,看了看自己,嗤笑一下又似乎喃喃自嘲了一句。
“如今哪里的江湖氣,都太足了?!?p> ——
陸粒到虎口街東市已經(jīng)是申時,剛好幫蒙大叔把攤位擺出來,其實就幾個桌子板凳,桌子也都是蒙大叔拿的,陸粒就拿了幾個板凳。在這邊吃的客人,蒙大叔會將蔥油餅放在碟子里,還會送一小碗菜湯,剛好解油去膩。
蒙大叔要將收錢的活交給他,陸粒一聽又要眼眶濕紅。蒙大叔趕緊攔住他說再這樣還怎么幫忙,人家還以為他欺負人呢。蒙嬸嬸就在里面準備食材,蒙大叔一邊和面一邊做餅。
陸粒不會算數(shù),但錢哪能不認得,買餅的人一次也不會買太多,他應付的過來。
果然如蒙大叔所說,等到天邊徹底不見太陽的光輝,夜市的燈火開始零星升起,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時候才算來到。
陸粒都快被銅錢砸傻了,嘩啦啦的錢幣碰撞聲撞在陸粒心頭,可比飛劍穿透身體都要來得猛烈!那張小嘴咧成夸張的幅度,就沒恢復過,導致有些后來的客人看到陸粒這個模樣,付賬時便多給了一兩枚銅錢,這個時候陸粒就會恢復小臉,還會噘嘴然后將多的銅錢丟回去。
銅錢看著挺多,碎銀子也不少,但除去食材成本和房租成本,其實所剩不多。
虎口街在雨花縣算是寸土寸金了,東市已經(jīng)是四市中地租最便宜的一條街了。
說是幫忙兩個時辰,忙活起來走不開,便多待了一個時辰。
走的時候蒙大叔給陸粒裝了兩個餅,說是小孩子長身體要多吃點,不準陸粒拒絕,不然就不讓他來幫忙了。還給陸粒準備了一盞提油燈,又兇巴巴的說燈可是要還的明天別忘記拿回來。
陸粒當然知道他是提醒自己明天記得拿回來不然明天自己回去可就沒有燈用了。
陸粒作別后慢慢走回去,走出虎口街之前路邊還有燈光,他就沒先點燈,等徹底走出虎口街后伸手不見五指,這才點起燈,回大羅寺。
回大羅寺的路其實除了沿著彌凡河河邊那一段比較窄小崎嶇,其他的路都還算不錯,有燈光在基本不會出事。
陸?;氐酱罅_寺自己的小屋,小屋很簡陋,但是有隔間。里間一張床,一個窗戶,一個不大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一個茶壺和兩個竹筒做的杯子。外間則是空空的,陸粒打算過段時間自己也做個小桌子,再編幾個小竹凳?;氐酱策呑?,陸粒才覺得渾身都傳來疲憊感,尤其是上午跑山路,下午又站了那么長時間的腳,要不是還有酸痛感,陸粒都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了。
發(fā)現(xiàn)確實有點餓,陸粒掏出兩張還溫熱的餅吃起來,不忘一瘸一跛的給自己倒杯茶水。
吃完了兩張餅陸粒自己自己都驚了。自己能吃完兩張餅的?
摸了摸胸前,發(fā)現(xiàn)還是硬硬的。是那兩本經(jīng)書。
也是陸粒唯一瞞著老和尚的一點。盡管他感覺老和尚不會對他有惡意。
——
翌日陸粒早起去齋堂用過早飯,就繼續(xù)去挑水砍柴。昨日可為不知者無畏,還去那山頂亂跑一通,今天別說是上去,便是路過也是小心翼翼。
揉著酸痛手腳的陸粒聽到寺門那邊有熱鬧動靜,便過去湊個熱鬧。
好嘛,大羅寺三門齊開,上上下下得有幾十個錦衣華服的人,從中門魚貫而入。大羅寺監(jiān)寺,是一個高高瘦瘦的老人,雙頰凹陷,像是生過一場大病。其實不然,寺中上下都知道,監(jiān)寺其實是除了方丈之外最好動的人,寺中大小事務都親自過問。大到接待達官貴人來寺中禮香拜佛,小到飯菜中放多少鹽才合適都要試吃一下,是不是貪嘴不知道,都已經(jīng)是得道高僧的了應該不至于。還聽說連寺中小和尚的襪子破了,都是監(jiān)寺師叔親自動手縫補的,只是小和尚看著襪子上的十幾個縫補洞,嘆息一聲監(jiān)寺師叔當真是好手藝!
至于方丈,新來的兩個小和尚都還沒見過,入寺的時候也是監(jiān)寺幫著剃度和焚香。只聽幾個大一些的和尚說,方丈要么就閉關(guān)不見人,要么就是全寺上下最好動的,總是下山上山,也很少見到,不過見到了話就很多。
今日監(jiān)寺師叔領(lǐng)著一群人來燒香拜佛,不知是祈愿還是還愿。陸粒一眼就望到了一個熟悉的小身影。正是那個當日在學塾旁為他打抱不平的羊角辮小姑娘,聽祝先生后來的言語好像是叫李李,名字有些奇怪。
李李今天仍是梳著兩個翹起的羊角辮,只是被兩個相貌酷似的及冠青年一人一手提著,不讓她亂跑。
監(jiān)寺在最前方的路一旁引路,身后是一個身著黃色絲綢,四肢健壯,肚子卻有些發(fā)福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身后就是提著羊角辮兩位青年以及李李,兩位青年一人身穿白色武服,氣宇軒昂卻神色內(nèi)斂。另一位青年則身著青色長衫,頭別玉簪,溫文儒雅卻又氣度不凡。兩人身后是兩位管家模樣裝束的一男一女,再身后則是幾十位捧著各色貢品的仆人。
陸粒有發(fā)現(xiàn)仆人中男的居多,且有些像是有殘疾在身,比如有人少了一只胳膊,有人走路跛腳。
眼尖的李李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陸粒,剛要奔跑就被可憐兮兮的扯了回去,疼得齜牙咧嘴、涕泗橫流,只是兩位年輕人顯然今天不吃這一套,沒有松開抓住羊角辮的手。
李李給陸粒使了個無奈的眼神,然后滿臉淚水鼻涕的小臉往白衣服的青年身上使勁蹭,白衣青年由得她胡鬧,只是抓辮子的手沒有松開絲毫。
在李李鬧騰的時候,前面的中年男子有回頭望來,只是連皺眉都沒有,望向三個孩子,只是寵溺的眼神。
雷聲大雨點小。走在最前方的華服中年男子沒有燒香,后面兩位像是剛剛及冠的公子哥將李李交到中年男子手中之后,各自取了三炷香,虔誠的三拜之后將香插入爐鼎,然后仆人們將貢品分門別類擺放好之后就又魚貫而出的離開了。
李李離開的時候又被逮住命門辮子,就朝陸粒做了個鬼臉。
陸粒只是望著她,笑容燦爛。
在苦難時,別人給予的善意,如燭火大小光亮,就能放大至皓月之光,哪怕無法立即予人溫暖,卻能驅(qū)散些許心中凝聚的寒意,而又不顯得那么刺眼,讓人可以直視。
更為重要的是,月光照亮了前行的路,哪怕僅有方寸地,卻是在告訴:前方是有路的,下一腳不會踩空,你放心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