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說這些?!彪x央有些生氣的道。
赫連裴楚繼續(xù)道:“早晚會說到的?!?p> “可我現(xiàn)在不想說?!彪x央忽然從赫連裴楚掌心抽出自己的手,赫連裴楚明顯身形一滯,道:“算了,以后再說吧,這段日子有些忙,不在乎這個早晚?!?p> 離央氣哄哄的奪過赫連裴楚手中的的燈籠,道:“我自己回去吧!”然后逃也似的離開。
赫連裴楚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頭有些炸裂似的疼,他抬頭望了一眼天空,明月皎潔,亦如當初,他的記憶也隨之延伸到十二年前。
萬禎十三年,北境仙人關(guān)。
黑乎乎的云壓在軍營上方,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地上倒著散亂的旗幟,正有士兵在撿旗著子,試圖將他們重新插起來,許多木樁上還燃著火,這里是仙人關(guān)駐軍的分營,北狄偷襲軍營剛剛被擊退,軍中又是無數(shù)傷員。
漆黑的夜色下,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軍營背后的小山坡上正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手中正拿著一個酒瓶,周遭彌漫著一股血腥氣,兩人的手臂上都綁著厚厚的一層繃帶,此刻繃帶正往外滲著血,那血腥味兒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方才,謝謝你??!”其中一個人拿起酒瓶道。
“沒什么好謝的?!迸赃叺娜说皖^看著土地說。他就是十一年前的赫連裴楚,當時化名為江北楚,剛剛到仙人關(guān)的軍營沒多久。
那個人又轉(zhuǎn)過頭來笑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江北楚沉聲道,仍舊低著頭看著土地。
“十七?這么小家里人就讓你出來當兵?”
江北楚似乎是因為他說他小而受了刺激,迅速抬起頭來,問道:“你多大?!?p> 那人嘿嘿笑道:“我十八?!?p> 江北楚切了一聲,道:“你還不是年紀輕輕就上了戰(zhàn)場?!?p> 那人喝了一口酒,道:“我跟你不一樣,我爹是仙人關(guān)的軍官,我從小就是在軍營里長大的。”
江北楚哦了一聲,沒再出聲。
那人又道:“你喝酒嗎?”
“不喝?!苯背麛啻鸬馈?p> 那人卻不死心,將酒瓶子又遞到江北楚跟前,道:“喝一口吧,一醉解千愁?!?p> 江北楚別過頭道:“舉杯消愁愁更愁?!?p> 那人道:“臭小子,在這兒跟我背詩呢,不就是背詩嗎,好像就你會似的?!?p> 江北楚又把頭轉(zhuǎn)回來道:“我沒這個意思?!?p> “沒這個意思就喝酒?!蹦侨擞职丫破窟f到少年跟前,見江北楚仍舊猶猶豫豫不肯接,道:“放心吧,這酒兌了水,喝不醉你,軍營里頭,哪兒來的烈酒,都喝醉了,敵軍要是偷襲,還不讓人一鍋端了?!?p> 江北楚猶豫著接下了酒瓶,喝了一口,直接噴了出來,道:“這不就是白水嗎?”
那人又嘿嘿笑了,問道:“說說看,你叫什么?”
少年擦了擦嘴角的水漬道:“我姓江,叫江北楚,你呢,你叫什么?”
“我姓宋,單名一個捷字,不是人杰的杰,是大捷的捷,我出生的時候,我爹剛好大捷,所以給我取名捷字,他說,這樣以后他作戰(zhàn)就都能大捷了,你說這些老人,是不是迷信?!?p> 江北楚沉默著沒接話。宋捷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沒想什么?!苯背淅涞?。
宋捷搶過江北楚手里的酒瓶,又喝了一口,道:“是不是在想剛才的事兒?別多想,戰(zhàn)爭就是這樣,你不殺他們,就是他們殺你,況且,那些北狄人每次入侵,多少無辜百姓遭難,他們可不會對我大岳的百姓心慈手軟?!?p> 江北楚仍舊沒說話,宋捷就繼續(xù)道:“其實說真的,以前的我挺不想進軍營的,我想去考科舉,可我沒那個天賦,我爹說我不進軍營,不繼承他的衣缽,就打斷我的腿,戰(zhàn)場上天天都在死人,我就跟我爹說,你不怕我死在戰(zhàn)場上嗎?你猜我爹說什么?他說,我要是真死在了戰(zhàn)場上,那才是給家里爭光?!?p> 宋捷說著又喝了一口酒,道:“可是現(xiàn)在呢,每次回家,我爹要是看見我身上的傷,就總是心疼不已,我娘說,爹要是真疼我就不會讓我上戰(zhàn)場,可即使是這樣,我爹還是不同意我去科舉,以前挺怨我爹的,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他當初做了一個多么正確的決定?!?p> “好男兒本當殺敵御四方,上報天子,下救黔首,唯忠與義,不可辜負。”
宋捷說到激動處,直接站了起來,站起來后又覺得頭有些暈,忙摸索著坐下,扶著頭道:“我怎么感覺我喝醉了?!?p> 許久都沒說話江北楚糾正道:“你喝的是水?!?p> 宋捷反駁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就算喝的是水,真想要醉的話,也能醉過去?!?p> “那你為什么想喝醉?”江北楚問道。
“我嘛!”宋捷偏頭一想,道:“這么多年行軍打仗,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爹和我娘我誰都不想,就想我妹妹,每次一回去,特別小的一個人,就跑著撲到你懷里來?!?p> 說到這兒,宋捷又咯咯笑了,一邊笑一邊又道:“反正我跟我爹說好了,我妹妹未來的夫婿一定要能入我的眼,一定要找一個文武世家,不然她從小就長在武家,日后又嫁到武家,豈不是很虧,也算是全我一個不能從文的心愿?!?p> 江北楚一把奪過宋捷手中的酒瓶,大飲了一口,這次倒是喝出了酒味兒。
他道:“我沒有妹妹,也沒有弟弟,我在家里就是最小的?!?p> “最小的?那那你上面有哥哥還是姐姐?”
江北楚沉默好了一陣,才道:“都有?!?p> “那你哥哥是做什么的?”
“在朝廷上?!?p> 宋捷接道:“文官嗎?”
“差不多?!?p> “那你就有點兒可憐了,不過你給我說說,你哥哥是多大的官?!?p> “不清楚?!苯背淅浯鸬?。
宋捷又追問:“我看你也挺有才學的,既然家里有人做文官,也算是書香門第了,為什么家里的人會送你來戰(zhàn)場?”
江北楚抄起酒瓶,又飲了一大口酒,道:“族中有人逼迫,沒辦法?!?p> “族人?那就不是你的父母了,究竟是什么樣的族人,居然會逼迫人家上戰(zhàn)場?”
江北楚苦笑著搖搖頭,沒再出聲。
回憶就到這兒了,赫連裴楚很快就把思緒拉了回來,離央離開以后的院子里就只有他一個人,很是清冷,他慢著步子,借著月色,往臥房走去。
十年了,當初那個嚷著要殺敵御四方,上報天子,下救黔首的少年郎,已經(jīng)離開了整整十年了?;燠E軍營一輩子,最終卻死在戰(zhàn)場上,甚至至死也才是個六品校尉,他拿命換來的校尉一職,最后也沒了,如果能重新再選一次,他一定不會選擇從軍吧!
如果重來,他一定會選擇科舉,哪怕只是一個九品芝麻官,可能要混到死才會升到六品,可至少那樣他不會傷痕累累,至少他到現(xiàn)在還活著,至少在他死后,還會有人為他歌功頌德。
而現(xiàn)在呢,趙思禮年紀輕輕就當上六品主事,他拿命換來的結(jié)果,抵不過一個有太皇太后做姑姑的文官。
這世間的帳,都是這樣算不清的嗎?
不知不覺間,兩行清淚從赫連裴楚眼角滑落。
又或者,如果當初他沒去仙人關(guān),事情就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呢?
可惜世上,從來都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