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少年眉頭緊鎖,即使閉著眼睛,神情也是陰冷,似乎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那個女人又在唱戲,他依稀記得,第一回見她唱戲的模樣,只剩目不轉(zhuǎn)靜。
她跳舞跳的極美,像是天生的柔骨,能化漫天飄落的雪花。
她穿上了束之高閣的戲服,還給自己化了妖冶的妝面,赤足在雪地跳舞。
唱著他聽不懂的詞曲,幼時的自己隔著鏤空花窗看著,也覺得寒氣入骨,于是踏出了幽禁自己的小閣樓,跑了出去,低聲道:“娘親,不要跳了。”
女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眉梢不知約是沾了雪的緣故,十分冷厲而逼人。
“你出來做什么!”
“我……娘親,冷?!?p> “滾回去,滾回方寸樓。”
方寸樓,方寸之地,是宮殿閣樓,儲放雜物舊屋,蟲鼠隨意安家,他便睡在其中。
無事,不得出。
小孩卻是固執(zhí)地勸道:“娘親別跳了?!?p> 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瞧得女人怒意橫生,隨即,她抄起一根樹枝,狠狠地打在小孩的身上,怨毒地咒罵道:“叫你滾回去,你不聽!叫你別出來,你不聽!”
小孩一動不動,由著她打。
女人發(fā)了狠,一直打,打到手酸了,才扔了樹枝,厭惡地瞧著他:“若不是你,我斷不會囚在此地!”
再然后,也不管小孩,踏著步子走進了內(nèi)殿。
“既然你喜歡在外邊呆著,那就給我在這跪兩個時辰!”
聲音夾雜風(fēng)雪傳到小孩耳中。
小孩面無表情地跪在積雪上,小小身板很快覆蓋上一層薄薄的雪花,變成了雪人,融入在白茫茫的一片。
少年鴉羽般的睫毛一顫,面上戾氣橫生,怒極夢中一切,他有意掙脫,卻難逃開,像一張大網(wǎng)死死纏著他,叫他頭痛欲裂,額角青筋暴起,額頭冷汗沁出。
煙波浩渺,水中樓臺,有誰在唱著詞,聲音清越。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p> 隔著屏風(fēng),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是那隱隱綽約的身段,有些眼熟。
腳步不受控制地走了過去,繞過屏風(fēng),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像是長了千百跟指頭一樣,撥弄這豎琴。
青絲遮住了她的臉,但他還是認(rèn)出來是誰。
辛瑜。
他垂了垂眸子,聽了一會心中就有些煩躁,不耐地打斷她:“你在彈唱些什么?”
姑娘聞言,回頭看向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在說話,似乎一點也不好奇他的突然出現(xiàn)。
她說:“殿下沒聽出來嘛?唔……我喜歡月亮,唱給月亮聽呢?!?p> 他心一動,微微怔住,辛瑜卻歪著腦袋,毫不避諱地看他,一點也沒有女兒家的羞愧。
“你不是說,月亮表里不一,所有的美好和光環(huán)都是假的,只有陰暗丑陋才是真相嗎?”
他聽到自己小心翼翼地問,藏著袖子的另一只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不知在害怕什么。
姑娘點了點頭,“是啊,月亮所有的光,皆是偷了太陽的。”
他只覺得心臟猛地被人扼住,迅速抽離了一般,腦海一片空白,隨即有些嘲弄地笑了。
“你去找太陽罷?!?p> 月亮,太冷,太陰暗,沒有一絲光。
哪及太陽,光芒萬丈,燦爛耀眼。
姑娘卻驟然變了臉色,豎琴一摔,惡聲惡氣地說:“太陽是好,可再好有什么用?”
他有些訝異,見她怔怔地望著一個方向,紅潤的臉上明晃晃地顯露著不甘和落寞的情緒。
順著她的目光,他看到了二哥正緊緊抱著一個女子。
不知在同懷中人說些什么,二哥笑得有些溫柔。
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只覺得二哥身姿挺拔,他懷中抱住的人因二哥低頭在她耳畔說了句什么話,高興地笑了,二哥爺跟著她笑。
真是神仙眷侶。
他沒再看那邊,轉(zhuǎn)頭又望著辛瑜,見她一臉落寞,他忍不住挖苦道:“你做什么樣子?要是當(dāng)真在乎二哥,便不會在這吹啦彈唱?!?p> 辛瑜好像戲臺上人捏的笑臉娃娃,忽然換了一副驚訝的表情,那張異常模糊的臉突然變得清晰鮮活。
她猛地起身走到他跟前,神采奕奕的眼睛對上他的,似乎很贊成他的話,高興地說道:
“殿下說的對!太陽不是我一個人的。只有月亮,月亮才是我能藏起來的?!?p> 那雙眼睛總是帶著狡黠的笑意,他甚至搞不清楚,是真的在笑,還是假裝。
辛瑜一向鬼扯,說出的話當(dāng)不得真。
他知道的,誰信誰遭殃。
“殿下,你怎么不說話了?”
她拿手在他眼前晃了兩下,那手指一根一根,目光細(xì)細(xì)地盯著那只圓潤的手指,好白,好軟,像是服侍公公給的白條糕點,想咬。
待反應(yīng)過來自己在想什么,心中大怒,一把推開了她。
推完,頓時有些后悔。
可人的確是摔倒地上,雙眼錯愕地看著自己,神色委屈,
他錯開眼,預(yù)備把人牽起來先,他還未靠近,那人卻如同青煙,瞬間化成虛無。
“辛瑜!”
那一聲帶著焦急和緊張。
可是那個會笑會哭,異常嬌氣的精怪,不見了。
……
寒風(fēng)刺骨,大雪紛飛。
他看到年幼的自己依舊跪在雪地,人已經(jīng)凍得四肢僵硬,他的面前有一只已經(jīng)凍死的雛鳥。
小鳥縮著翅膀,顯然凍成了冰塊。
小孩想把鳥兒抱起來,捂暖。
凍得通紅的手指還未觸及鳥身,有人先握住了他的手。
他見年幼的自己怔怔抬頭看那人。
他也如此,驚愕地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人。
他又一次看清了她的臉。
辛瑜……真是,陰魂不散。
他看見姑娘眼中盛著三月的春意,帶著暖意靠近小孩,轉(zhuǎn)手蹲在小孩的身旁,伸出凝腕的手指輕輕撣去年幼的小孩眉眼的霜雪。
“小殿下,你為什么要跪著呢?”
他從未聽過她那樣說話,聲音刻意放的很溫柔,卻不是矯揉造作。
他聽到年幼的自己啞著干澀的聲音說:“錯了,受罰。”
她笑,眼中帶著不忍,朝他伸出一只手:“起來,小殿下,外邊冷?!?p> 雪花似乎沾染不到她,沒有一片落在她身上,好似一團火,雪花未能觸及先已融化。
小孩有些不敢相信地抬眸,試探性的伸出了握成拳頭的小手。
見狀,姑娘立即握住他的手,好似害怕他反悔一樣。
在雪地呆了太久,手指一直屈著,現(xiàn)在都伸不直。
辛瑜卻好脾氣地一根一根掰直了小孩的手,溫?zé)崛彳浀拇笫志o緊地握住小手,然后似乎很高興,揚唇笑了。
她的笑聲在清冽的空中擴散開,像清甜的冰糖漸漸融化,使空氣都沾染了一絲絲迷人的甜味。
西江坪
我錯了,要回去改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