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榕的客房中鋪著地龍,一進屋便是溫暖如春。他望了一眼阿久,示意她坐下,拿起桌上的黑砂玉壺為她倒了一杯青潤如玉的茶:“喝口水,別噎著?!?p> 溫茶入喉,說不出的醇香甘冽。阿久識貨,贊了一聲:“好茶?!眳s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沒有擅自取壺再倒。
邱榕見狀,執(zhí)壺倒水,右手一禮:“請?!?p> 阿久再飲,卻只是淺酌,然后右手執(zhí)杯,輕放在茶碟之上,杯碟相碰,沒有半點聲響。
邱榕低垂的眸中劃過一分意外,抬起頭來端望著阿久。褪去不菲的外衫,今日他穿了一身煙灰色的長袍,云袖鋪地,更添風(fēng)雅。少頃,他的目光落到阿久發(fā)間的桃枝上,唇邊露出輕淺的笑意:“姑娘這支發(fā)簪倒是特別。”
阿久眸色一亮,興致勃勃:“這桃枝可是舊世之物,據(jù)說待得春暖花開,縱使枯枝無根,也能開出花來。”
邱榕望著她臉上生動的表情不禁好笑:“我這里四季溫暖如春,姑娘不妨將桃枝留下,咱們來驗一驗這傳聞?wù)婕倏珊??!?p> 阿久搖頭道:“所謂春暖,必不是只有溫度而以,雨露風(fēng)光缺一不可。三少爺這屋里確然舒適,只是相較那春日陽光,卻還是少了些生機。燭火豈能取代日月,世人仿得再像,也終是死物?!?p> 邱榕不置可否,為阿久將茶續(xù)滿,似不經(jīng)意地隨口問道:“聽說姑娘醫(yī)術(shù)高明?!?p> 阿久笑了笑,道:“三少爺不妨開門見山?!?p> “好?!鼻耖欧畔虏鑹兀逼鹕碜诱?,“我想知道,姑娘是什么人?!?p> “云游四海的閑人罷了?!?p> “在這世道,哪有什么閑人。白沙黑海,人在塵世間,不過苦求一線生機,姑娘卻有心有力四處云游?”
阿久微笑:“雖說確是險惡了些,但也不至于人人都為生計而苦?!彼似鹉怯癖旁诖竭呎戳苏戳瞬杷?,“不一樣有人有閑心鑿玉制杯,種茶品茗么?畢竟三神滅世已然九百年,蒼無亦不復(fù)初時一無所有的模樣了。有本事些的,自然也能活得隨心一些。”
邱榕笑了笑:“這么說來,姑娘是有本事的人?!?p> 阿久道:“這話我就不自謙了。本事我確然還是有一些的?!?p> “我一直呆在家中,卻不知道,原來如今外頭世道已經(jīng)這么好了。好到一個小姑娘,可以只憑著醫(yī)術(shù),便能游走四方?!?p> “只有醫(yī)術(shù)當(dāng)然還是不夠的?!卑⒕谜f道,“我還有膽子啊。”
邱榕的笑意里摻著絲冷冽:“你的膽子確實比別人大很多?!?p> 邱榕的聲音清清涼涼的,像玉器相觸的聲音,那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好聽又帶著絲安寧。他微笑著,側(cè)了側(cè)腦袋,身后的簾子忽然一動,一道疾風(fēng)割裂空氣,近到身前還帶著刺痛感。
阿久身子向右一偏,只聽腦后一陣雜亂的聲響,一支長翎箭帶倒了架子,釘入墻中數(shù)寸,尾羽還顫個不停。
阿久輕嘆了口氣,豁然起身,她身形極快,又輕得不可思議,足間輕點,竟踏著邱榕的肩頭躍到了三尺外的門簾旁。邱榕身子往前一傾,伸手支住桌子,回頭望去,阿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已奪了長弓在手,垂首把玩著,下一刻,躲在簾后的邱楓出拳向她打去,她長弓一抖,“啪”地一聲打在他的手背上。
邱楓吃痛,“哎喲”一聲慘呼,阿久悠悠閑閑地站在一側(cè),微微蹙眉,苦口婆心地訓(xùn)誡他:“一般這種情況下,一上手便知對方比自己厲害得多,便不該再出手自討苦吃了。轉(zhuǎn)身快跑才是上策,眼看著跑不掉,便該跪下求饒,面子這種東西,在生死面前,實在是不值一提的?!?p> 邱楓此時哪里還有半分氣焰,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有見過躲過了他的箭,還搶走了他的弓的人,更別說還是在瞬息之間。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子,不是妖就是鬼,反正絕不會是凡人。他雖人高馬大,可到底只有十六歲,家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地供著,哪里真的遇過風(fēng)浪,一時間嚇得唇色全失,驚恐地望著阿久,竟是動彈不得。
邱榕也是驚異之極,但他到底心中對阿久一行的來歷思量得已有些眉目,此番邱楓偷襲不成,更是印證了之前的猜測,雖然仍感到虛妄荒謬,可內(nèi)心深處竟也難掩一絲激動之情。只見他扶案而起,行到阿久身前,緩緩地長揖到底,埋首袖間久久不起:“榕有生之年,得見言氏族人,實感萬幸。適才多有得罪,還望姑娘莫怪?!?p> 阿久掂著長弓,不禁冷笑:“‘得罪’……若我不是言氏,真是個尋常醫(yī)女,適才豈不是就命喪于此了?三少爺也知道世道艱辛,世人求存不易,為何仍敢這般輕賤人命?”
邱榕不敢有駁,邱楓聽她言辭激銳,深恐她生氣,忙挺身而出:“你別怪三哥,這主意是我出的。我怕你是騙子,貪圖咱家錢財事小,耽誤我二哥性命事大。你若今日真的死在了這里,那我也定會派人找到你家人,好生安頓他們下半輩子。”
阿久斜眼瞟了他眼,道:“那我現(xiàn)在還活著,四少爺又待如何?”
邱楓肅正了表情,整了整衣衫,對著阿久端端正正地跪拜了下去:“楓心服口服。姑娘是有大本事的人,還求你救救我二哥。事后,你要我怎樣補償都行?!?p> “四少爺性子暴躁,不想也是個爽快的人。”阿久怒意稍減,將長弓遞到了他跟前。
邱楓不敢伸手去接,卻是邱榕接了過去。
“仙姑莫怪,身逢亂世,我等凡俗做不到救濟世人,也只能抱緊自己的族人,求一方凈土茍活。雖是自私寡恩,卻也并未奸佞殘暴,若非不得已,是不敢草菅人命的?!彼钢鴫ι系募?,“小楓瞄準(zhǔn)的,是仙姑的肩胛骨。仙姑云游四方,應(yīng)該也知道,我們邱家絕不是作奸犯科的宵小之輩,也甚少仗勢欺人。若非如此,乾國國君又怎容我邱氏在商界獨大?!?p> 他一口一個“仙姑”的,叫得阿久心中甚樂,揮了揮手道:“我來的時候,便知道你們沒存了好心。罷了罷了,反正我是來賺診金的,也懶得與你們攀扯這些?!?p> 邱楓大喜:“你愿意給我二哥治病啦?”
阿久道:“可是你們剛才嚇著了我,先前說好的診金如今得翻倍。”
“那不是問題!”邱楓一口答應(yīng)后,又有些疑惑,“言氏族人也用錢么?”
阿久瞪他:“言氏族人不要吃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