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逸道:“可是在亂世,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方法,弱肉強食本為自然法則,你何必強要行這仗義?”
阿久橫掃了他一眼,冷冷淡淡地問:“所以,當年蜥谷滅你宴國也是應該的了?”
朗逸眸中一震,心中不禁絞痛起來,咬著牙根忍痛答道:“所以,這是我的仇,我自己會想法子去報。若我無能復不了國,也絕不會牽扯不相干的旁人進來。將來若有愿意為我賣命的將士,我會許他們金銀和未來,可你如今為李氏出頭,卻又是為了什么?”
阿久卻已然起身,衣袂飄飛,眉眼如霜:“我,最討厭‘滅族’這檔子事了。人人都想要活,若人人為了一口吃食都要趕盡殺絕,這世間還會有活人嗎?”
“可你以殺止殺,不過是徒增人命罷了,又能改變得了什么?”
“在這世道,難道要我將他們聚攏起來布道說理嗎?旁人打了你,你便是萬般告饒,也不抵自己被人打還一巴掌記得牢。只有痛了,才會懂得對方被打時的感受,只有自己痛得夠了,才知道何為‘顧忌’。有同僚死了,他們下次殺人之前才能學會‘忌憚’,不是要他們‘忌憚’他人的性命,而是要記著,你殺得了旁人,也有旁人殺得了你。屠刀不可亂揮,要‘忌憚’著它也有落到自己身上的那一日?!?p> 趕著這許多牛羊,縱使一夜風雪,也不會全無蹤跡,何況阿久若一心要找一個人,用了術法又哪有尋不到的道理。當下便要走,行了幾步,見朗逸遠遠地落在后頭吃力地追著,便是一愣,忙道:“你不用跟著,回去告訴剎那,牽了小白尋個落腳的地方。”
朗逸的眸中有生硬的涼意凝結:“師父的意思是嫌我跟去礙手礙腳?我原以為你術法高深又殺戾騰騰的,千軍萬馬都阻不住的?!?p> 阿久一時不明他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勸道:“也不是,只是……”
朗逸追到了她身側,卻是頭也不偏地徑直往前,生生打斷了她:“那就走吧。”
阿久再遲鈍,此時也已查覺到了他的不對勁:“你執(zhí)意要跟又是為何?”
“若是為了讓你不殺他們,你會不會光火?”
阿久眉頭一蹙,卻也不復初時的沖動,雖然心有不悅,卻還是忍下了性子,問他:“你向來不管我,此番又是為何?”
“你何不問問自己此番是為何非要行這仗義?”
“你什么意思?”
“你適才說你最恨滅族之事,自我看來,你是恨當年江氏滅族之時自己阻止不得吧?”眼見得阿久的臉色越來越青,朗逸卻并不打算停下。他似是積攢夠了一肚子的怨火,此時終于頂?shù)搅诵乜冢煌虏豢炝?,“李氏被滅,你便要去滅了另一族的人為他報仇,這在舊世或許是天經(jīng)地義,但蒼無從來行的不是這個理。難道狼群殺死了羊群,你便要為此去滅狼嗎?”
阿久長吸了口氣,強按下突突跳得生痛的心口怒意,耐著性子告誡他:“他們要的只是牛羊,可以搶了東西,卻不必殺人?!?p> “可這世人,不是人人都得行你的理?!?p> 阿久終于不想再多作爭辯,丟下了一句:“那便誰橫聽誰的?!彪S后身影一旋,一陣風似地刮出了老遠,似是抱定了主意再不理會朗逸。
朗逸倔強地朝著她的方向步步行去,面如寒霜。
他早就知道江枧這個人,七年來,阿久夢魘之時,碎碎念著的便是這個名字。他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些什么,但她把這個名字含在口中切切低語,那不時流露出的心痛,都讓他如鯁在喉,難以釋懷。夢醒時,她便如常地發(fā)著脾氣,開著玩笑,他假裝不知,卻從沒在她的眼中看到過真正的歡愉。她從不曾真切開懷地笑過,她的心里藏著個人,那個人,讓她的笑意沒有溫度。
他從沒有見過這個人,卻已經(jīng)開始恨起這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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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久一直以為自己藏得很好,關于那些從前,她不曾對他們吐露過一星半點。她不知道朗逸是如何察覺這些的,雖然他向來敏感,可到底是哪出露出了破綻,她卻怎么也回憶不起來了。
她有些心煩意亂,等覺察到異狀的時候,心頭猛然掠過“為時已晚”的念頭。
阿久舉目遠眺,十多里外的那棵樹影,如今還在十多里外。她如風般蒙頭疾行了這許久,卻似是半點也沒有動過。回過頭,朗逸已然不見蹤影,那是千里萬里的白沙裹卷著雪粒,不見來路,蒼茫茫一片,無風、死寂。
這是言氏的迷途之術,本算不得高深,若非她心中煩亂,又怎會如此輕易地上當?如今醒悟,卻入途已深了。
“這乾國當真是了不起,言氏的族人扎了堆地往這兒趕。那些未來的英雄們是不是投胎時都約好了,手牽手地投進乾國人的肚子里來。”阿久冷笑著,干脆一拍大腿,盤腿席地坐了下來,向著遠方朗聲道,“我是族中中立,不管你保誰殺誰的,我只求自家的平安。你困著我,困也就困了,記得放我徒弟出去。我脾氣不好,若發(fā)起瘋來自己都怕著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拔下束發(fā)的桃枝,在雪白的沙地里有一下沒一下地劃剌著。
她說話的聲音在空蕩的沙海之中遙遙地散開,融進風中被遠遠地帶走。半晌,都沒有一絲的動靜。
阿久只覺得自己腦門上頭有青筋突突地跳得厲害,說出的話不自覺便咬上了牙:“你莫皮癢,趁著我還肯好好說話的時候,別想著把事情搞大……”
風雪中有夢囈般的低喃:“莫來管閑事……莫來壞我事……”
阿久惦念著朗逸的平安,雖然胸中怒火燒得騰騰的,但還是強按著,試圖好言好語地說明來意:“我本不是來壞你事的,只不過是來抱個不平,如今既然落了下風,那也不是那些個不知變通的硬脾氣。我這人向來把面子這回事視若糞土。不如這樣,我認個慫,就算是栽了,你放了我和徒弟出去。然后你該殺殺,該救救,我們只躲得遠遠的,不來過問半句?!闭f完了想一想,又忙補了一句,“我這人雖然臉皮厚,但卻是頂守信用的。你千萬得信我。”
那飄忽的聲音隨風而來,如蛛絲一般細柔縹緲:“知情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