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國的邊防營哨口是用一整根的高漆木搭建的,塔臺在夕陽下呈現(xiàn)出詭異的暗紅色,下頭懸著個什么,正在風(fēng)中一左一右地擺動著。
那是個吊死的士兵。
阿久停下了步子,抬頭望著那個遙遙高懸著的人影,低低地嘆了口氣,一大口的白霧氤氳,轉(zhuǎn)瞬被風(fēng)刮散。桃枝捏在手里,她蹲坐下來,開始一筆一劃地在雪沙地里認(rèn)真畫了起來。
這是言氏的術(shù)算之法,她向來精于此道,先前便是靠著精準(zhǔn)的算式方在迷障之中找到了對方的隱匿之所。
現(xiàn)在她沒有把握,摸不準(zhǔn)對方用的是哪種術(shù)法,只好把相似那些都拿出來且算著。她不知道對方是誰,想做什么,她腦子里很亂,有個可怕的念頭突突地想要冒出來,可她強按下去,不愿去細(xì)想。心跳得厲害,她已然有很多很多年不曾這樣莫名其妙地慌亂過了。
算著算著,她忽然有些害怕,這還是打出生以來少有的事,心尖像是懸著,晃得人慌茫無措。阿久向來不是深思熟慮的人,一起念,便把桃枝往發(fā)上一插,轉(zhuǎn)身要往回走。
行了沒幾步,卻又剎住了,腦子里有兩股子力氣纏斗不已,它們含糊不清的相互爭吵著、廝打著,撐得她腦仁兒疼。她被它們鬧得有些眼暈,便直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如血的夕陽殘破黯淡,隱入天邊,黑暗漫天席來。
那濃稠的黑霧在身前漸漸聚攏,阿久沒有閃躲,她已然聞出了霧中的味道,一顆心頓時涼到了極處,隨之而起的,還有如煙一般瞬間在心口蔓延開來厭惡。
“你怎么出來了?你應(yīng)該還有四十年的監(jiān)禁呢?!?p> 那黑霧將她周身攏起,似一點漆墨落入清涼水中,極快地氤氳出滿溢的黑暗。黑霧隔絕了寒意,并沒有什么威壓,卻也凝結(jié)不散。
阿久很快便明白過來,唇邊泛出冰冷的笑意:“是了,不是你出來了,只是功力見漲。宿個門徒的身子便能借他施術(shù),只是這借身之法借一個就得死一個,不想六十年過去了,你門下的弟子依然是這般又多又缺心眼……還是奸猾,盡挑些愚笨不堪收歸門下,當(dāng)作物件來使?!?p> 黑霧說不得話,只那樣不緊不慢地縈繞身旁,阿久望著這不明意形的霧氣,仿佛依稀就能看見那人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勝券在握時是這樣笑,滿盤皆輸時依舊是這樣笑,笑意如此惱人!
阿久努力克制著心頭的怒火,滿面刻薄涼寒的表情:“知道你不在近側(cè)就太好了,老實說,我還真不一定打得過你,但你那些個徒弟能讓我放在眼里的還真就一個沒有。不同你廢話了,反正你也不稀得他們,我這便出去,見一個料理一個!”言罷,長袖一展,黑霧消散之際,有耀眼的白色光影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千里之外的言氏陰山有一塊巨大的石壁,壁上鑿著千百個深窟,每一個深窟都有一人多高,整齊排列。洞口無一不貼著密密的麻色布符,上頭用朱紅寫著奇詭的文字。遠(yuǎn)觀石壁,滿目的紅符隨風(fēng)而舞,撲撲作響,說不出的壯麗奇詭。
這是言氏的暗窟壁,每一個暗窟里都囚著一個犯了錯的族人。他們有些的過錯小些,關(guān)個幾年便能出來了,有些則重得多,要關(guān)上百年不止。
言覺便在其中一個窟中。
他已經(jīng)在這里被關(guān)了六十年,還有四十年方可出去。但洞口的朱字麻符已然被人松動過了,留著一個很小很小的縫。他的術(shù)法便能從這個小小的縫里鉆出去,把一雙眸子搭在千里之外某一個弟子的身上,借他的眼睛看看外頭。
他有自己的計劃,哪怕身處桎梏也不能停止織網(wǎng),于是意外卻又必然的、他又看見了她。
她脾氣不好,總是陰晴不定的,時而惱恨,時而輕屑,時而又歡喜得沒心沒肺。
自她開口那時起,言覺便不由得揚起了唇角,笑得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六十年不見,她居然還是這樣精神,罵人的時候聲音爽利得很,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像湖面上的粼粼波光。
言覺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有些想念她,六十年前她滿身浴血,眼中帶恨的模樣,時時念來,猶覺意趣。那是他有生以來打過得最痛快的一架,縱使打得自己只剩一口氣了,滿心里卻是騰騰燃起的興奮。那時他便在想:他怎么才知道族里還有個言久?真的應(yīng)該早一些認(rèn)識的!
言氏血脈中有狐妖心性,為人為事不免癲狂一些,但如她這般純粹地卻是極少。她愛一個人時綻放如花,笑意里那樣純?nèi)坏膼蹜賸舌?,她恨一個人時濃烈如酒,眼里的恨幾乎能化成刀子刻骨噬肉。這樣或那樣的阿久,言覺都見過,怎么看都覺得有趣。
這萬千世界如此廣大,他早年前走遍山河,也沒尋到如她這樣鮮活有趣的生命。這蒼無之世人人只求茍活,已然太過灰暗無趣,阿久這樣的人,便是灰黑墨畫上的嬌艷桃花,灼灼其妖,唯此一枝爾。
他很想開口說話,他一開口,她便會更生氣,她生氣時罵人的那些說辭也很有趣??墒堑攘艘粫?,她卻不再與他啰嗦了,而是掙開濃霧跑遠(yuǎn)了。她飛掠如風(fēng),他卻僅有一絲殘念游離,是萬萬追趕不上的。
有沉悶的怒意自腹間燎燎地升騰起來。言覺的眉眼沉了下來。他笑起來的時候,如春霞燦爛,帶著頑皮和促狹,他惱起來的時候,如寒冰三丈,能將周身的氣息凝結(jié)。
他笑了笑,笑意徹寒陰冷,卻又那么妖冶清傲,他的眉眼飛揚,明明總是孕著濃濃的笑意,可就是教人不敢親近,多看他一會兒,仿佛從骨頭里都能結(jié)出霜來。他像是個冰雕的狐貍,用最高深的工藝雕篆,精美絕倫,清澈靈媚,但著手冰涼刺骨,讓人心向往之,卻又不敢觸碰。
言覺靜默地坐了一陣,忽然聽到洞外有個聲音低低地在問:“你在想什么?”
“四十年太久,我怕我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