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青竹搭成的花架上垂下重重的紫色繡球,一名女子正在叢花中起舞,風(fēng)吹鬢邊碎發(fā),女子抬頭展顏一笑,滿院如晚霞般絢麗的花朵頓失顏色。那青衣女子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翩躚而舞時(shí)如鸞回鳳翥、翾風(fēng)回雪,羽衣蹁躚間珠纓燦轉(zhuǎn)、裙裾飄飛。
阿阮撫琴、言修執(zhí)笛,音韻婉轉(zhuǎn)間,青衣女子猶如隔霧之花,朦朧縹緲,美得不似人間。竹廊邊,朗逸依柱邱榕悄立,兩人俱是難掩滿面的驚艷傾慕。
文歡心中忽然苦澀難抑,自慚形穢,悄悄退了出去。默默行到后院,卻見剎那正拿了包子從廚房出來,便澀然道:“前院里好不熱鬧,你不去瞧他們跳舞么?”
剎那將手中包子遞了一個(gè)給她,白眼一翻:“有什么好瞧,填得飽肚子么?”
文歡捧著手中暖暖的肉包呆了一瞬,下一刻便沖著他甜甜一笑,“說得有理。”張口便是大大一口,肉香在口舌中溢開,說不出的滿足。
~~~~~~~~~~~~~~~~~~~~~~~~~~~~~~~~~~~~~~~~~~~~~~~~~~~~~·
畫中歲月幾乎窮盡了文歡所有美好的想象,她躺在如云的軟塌上,看著頭頂綿延的絲帳,覺得一顆心就這樣慢慢地變輕變薄了,玲瓏剔透,卻又得小心翼翼著,這美夢輕淺脆弱地讓人害怕。
眾人在這里呆了三天,將一路的風(fēng)塵休整,阿久便提出又要上路了。剎那和朗逸是習(xí)慣了的,知道這畫中世界實(shí)為虛幻,不值留戀。文歡與邱榕卻是生平初次乍臨仙境,呆不多時(shí)又要離去,一時(shí)如何舍得。特別是文歡,生而為奴,從不知繁華為何物。只覺得這畫中輕紗曼舞,云淡風(fēng)清,外頭那個(gè)風(fēng)雪白沙蒼莽一片的天地,便如地獄一般。
她來到阿久的房中,顧不得一路來心中的嫌隙,低眉順眼的苦苦哀求她把自己留下。
阿久并不意外:“你可知這里的一切其實(shí)只是一幅畫?”
文歡哪會(huì)在意這些:“我知道。我也知道這兒看著山脈綿延,其實(shí)能去的地方很有限??墒悄怯秩绾文?,哪怕這里只有一座山頭,一樹一屋,我也愿意呆在這兒?!?p> 阿久嘆息:“這里有什么好,讓你這般留戀?”
“這里什么都好?!蔽臍g不禁啜淚,“在這里,我能活著,好好地活著。在外頭卻連這都是奢望。你說主家不曾苛待,我本不該有怨??赡阒绬幔覐牟辉衲隳菢由駳獾鼗钪?,沒有抬起頭,看著對(duì)方的眼睛說過話。我們整日把頭垂著,磕在泥里,鼻尖對(duì)著主子的鞋面,看著上頭一針一線的紋飾。討到一口飯吃便能開心好久,每天日出都擔(dān)心著自己今天會(huì)不會(huì)挨打罵,能不能活著看到日落……你說,這里和外頭,你會(huì)選哪一處?”
阿久并不答她,而是扭頭問:“問你呢,你會(huì)選哪一處?”
文歡這才發(fā)現(xiàn),廊柱之后的露臺(tái)上,言修赤足懶散地靠著,手中端著杯清酒,似笑非笑地望著她們。
文歡臉蛋兒剎時(shí)一燙,不自禁地便移開了目光。言修一雙鳳眼灼灼地瞪著文歡,直瞧得她倒退了好幾步。
“選?我可有選擇么?”他的聲音清清冷冷,讓人生心寒意,“小姑娘吃過苦,自然品得出甜味,因此才會(huì)心生貪愛眷戀。我自出生吃的便是蜜糖,幾十年吃下來,只有滿嘴的干蠟味,你縱告訴我外頭的日子是萬般苦,于我這從未嘗過之人而言,又豈知不會(huì)喜愛?”
阿久頗有些氣惱:“你這人,糾纏不清了是不是?”
言修道:“我來求你帶我出去,你不肯就說不肯好了,何必找個(gè)人來說教?”
阿久道:“你若出去能有命活,那吃苦吃甜我都不管?,F(xiàn)如今是你出去之后會(huì)丟了性命,那外面縱是仙境,你也只能給我呆在這里?!?p> “你又知道我定會(huì)喪命了?我還有一半的言氏血脈,出去也未必就活不了?!?p> “你用命去賭外頭那個(gè)蒼無之世,又是何必?”
言修慘然道:“我賭的哪里是蒼無,我賭的是自由?!?p> 阿久頓時(shí)語塞,望著他慘淡的面容不是心中沒有猶豫,卻終究心腸一狠,拂袖道:“不帶,你走吧?!?p> 言修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
文歡聽得一知半解,雖不愿見言修氣惱,但也隱隱知道阿久的用意,竟破天荒地贊同阿久的做法。她素來將言修當(dāng)天神般敬仰,從不敢與他說話,此時(shí)卻也忍不住壯著膽子勸了一句:“她說得很是,外頭連這里的一片葉子也比不上,真的不值得拿命去換?!?p> 言修靜靜地瞥了她一眼,那眸中含怨,如泣如訴,惹得文歡心尖兒一陣地疼。只見他緩緩地站起身子,廣袖臨風(fēng),似欲乘風(fēng)而去,長發(fā)未挽,如流瀑曳地。他望著阿久,眼神中有她讀不懂的東西,半晌,極清淡地笑了一下,說道:“我來之前就已經(jīng)想好了。如果此生出畫無望,那這條命于我而言也就沒什么意義了。”
文歡聽他言中悲苦,心有不忍,卻忽見阿久猛然躍起,一把將她拽到身后,沉聲喝問:“你什么意思?”
“‘他’先前便說過,言氏里頭,唯你至性,若你也不肯帶我出去,那就真沒有人會(huì)愿意來理睬我這不倫不類之物了……我因此存望,在此日日夜夜地苦候,就是等你再來。哪知……還是妄想?!?p> “‘他’是誰?”阿久瞇起雙目,豁然一瞪,“言覺?”
言修搖頭慘笑:“罷了……既然此生已然無用無望,那這身軀給他又有何妨?”他一邊說著,玉石般的足邊生起黑霧。
阿久大駭,厲聲叫道:“我?guī)愠鋈ゾ褪?!你莫信他,這身子借了便要不回來了!”
言修卻似已然瘋魔,對(duì)她的話置若罔聞,只是一味地苦笑搖頭。他最終沒有再看阿久一眼。
阿久眼見著黑霧騰騰而起,如巨蟒張口將言修囫圇吞入口中,一手拉起文歡推開手邊窗戶一躍而出,疾退而去。
那廂里,剎那早已有所驚覺,身子猛然一彈,長劍出鞘握在手中,回首對(duì)朗逸、邱榕道:“走!”
朗逸不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雖然不明其意,但套了鞋子便奪門而出。邱榕有些發(fā)愣,張口欲問,卻被剎那一把拎起衣領(lǐng)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