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忽然用力甩開阿久的手,悲切道:“你帶著我做什么?還怕我會死么?這是在畫中,出去了才活不了……修兒就是不懂,我怎么說他都不懂……你們走吧,再不要來打擾我們!”
阿久似乎心中不忍,還想留下安慰幾句,朗逸卻顧不得她此時的心情,一把拉起便走。好在她也并非優(yōu)柔寡斷之人,跟著跑了幾步后便反拽住朗逸的胳膊,縱身遠(yuǎn)去。
出口便在湖西的竹林里,二人才到湖邊,只覺得腳下巨震,湖水翻涌,土翻泥裂。阿久道一聲:“不好,他想毀畫,讓咱們都死在里頭!”
“難道他自己也不想活了?”朗逸甚是驚異,“你究竟如何開罪與他,竟要恨你到同歸于盡的地步!”
“他借的是言修的身軀,言修死了,魂便回他自己身子里,傷不到分毫的!”
“哦,倒是個會算帳的……那還不快跑!”
“還不是你在跟我扯這些沒用的!”
二人不再斗嘴,朗逸翻開竹葉,露出一條僅容一個的小徑,拽過阿久便往前一推。阿久被推搡著走在前面,不忘回頭罵罵咧咧:“你走過一回你領(lǐng)頭啊,我哪知道怎么走?”
朗逸不耐:“就往前走,路就一條,還不夠明顯?!”
路太狹窄,頭頂又有枝葉不住剮蹭,阿久行不了幾步便即不耐,直身雙袖一振,勁風(fēng)幾四,周身竹枝紛紛折斷。但畫中歲月不更,事物不變,竹枝一斷,過不少時便又緩緩重新長出。便趁這間隙,阿久拽起朗逸便是一陣奔逃,待枝葉重聚周身,便再是奮力一振。
這樣三四個來回,終至盡頭,一眾人等已然等在一塊石壁之前,連小白都被剎那牽在手中,只是身上沒綁著車架,顯然是倉促之間來不及套了。
邱榕見二人折返,不由松了口氣,阿久卻是大罵:“為什么不先出去!留著一起陪葬嗎?你是個商人,都不會算帳的嗎?不知道自己一個個的都是拖累?老子離了你們才是一身輕松,還怕不出了這畫去?”
眾人聽她叫罵,心中卻俱是一定,淺笑不語。
剎那聽著這些啰嗦,早已不耐,見眾人到齊,便伸手一推石壁,隆隆聲起,身旁的一切都如畫作浸水,各色美景暈成一片,斑斕化作混沌,最后緩緩淡去。
朗逸回轉(zhuǎn)過身,見那模糊之中隱有黑影翻騰,雖已成淡跡,卻仍能淺見山河無聲地崩塌。他看了阿久一眼,她始終背對,身子緊繃,面容冷淡毫無表情。
這人看似強(qiáng)大,其實(shí)真當(dāng)悲苦來臨,她卻并不敢正視面對,如此懦弱,寧可裝聾作啞一輩子。朗逸心中竟涌起一股淺淡的惱意,轉(zhuǎn)念一想,自己身為弟子,又有什么生氣的資格?這念頭一起,不知為何卻更是惱了。
當(dāng)周圍的風(fēng)景凝聚,雙足重踏實(shí)土,所有人都脫了力一般,文歡更是雙腿一曲坐到了地上。阿久手中握畫,卻并不想細(xì)看,而是塞入朗逸手中草草地吩咐他“沒用了,丟了就好?!彪S即便走開了去看白駝。
朗逸展開畫卷,只見上面墨跡斑斑,已然不見畫中所繪為何,俱是大團(tuán)大團(tuán)瘋了似的墨點(diǎn),暈染出的灰色邊緣還在不斷向外擴(kuò)展,一步步地將青墨山水吞噬殆盡。
他輕嘆一聲,將畫卷好好地卷起,挖了個淺淺的坑,將之鄭重地埋入了土中。
此番逃得匆忙,所有的行囊?guī)缀醵紱]能帶出來,但無人有所埋怨,經(jīng)歷了那樣一場滅頂之災(zāi),親見眼前的天地分崩離析之后,似乎人人都覺得能留得性命已是大幸,那些身外之物此時實(shí)在無需記掛。
阿久伸手一指,一干人便向前她指引的方向向前,初時尚且濃厚的密林此時卻變得道路分明起來,再行數(shù)步,更是無需導(dǎo)引,出口便已然到了眼前。
出了古森,眼前是無盡雪原,茫茫千里,不見盡處。
不知為何,這樣凄苦的荒原卻讓文歡心中涌起一陣莫名的親切感,深吸了一口凌冽的空氣,那透寒直灌心肺,讓人頭腦清醒。她行到阿久身旁,遲疑片刻后,還是下定了決心,輕聲向她道謝。
阿久一愣:“謝我什么?”
“我知道,你是為了幫我……幫我們舊南墻江氏才會到這里,遇到這些危險的。”
阿久上挑的眉眼逐漸柔和,彎起了一雙狹長的眼睛微笑道:“真是個乖孩子……”
朗逸一見她如此笑,便知她定然沒在動什么好心思。果然聽她立刻又續(xù)道:“不如這樣,日后洗衣煮飯都?xì)w你,閑了再端個茶送個水什么的,這恩情就算你報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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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雪原朗逸之前從未聽聞過,雖說蒼無所有的荒原瞧起來都差不太多,但也不曾見過這樣蒼莽無際的。
滅世之后,長夜漫漫,寒雪封境,冬季一來便不知何時才能過去,短時七八個月,長的時候亦有過連著四五年風(fēng)雪不停的,從小長在這樣的地方,見慣了風(fēng)雪,怎樣的嚴(yán)寒刺骨都是不意外的。可如今這一行人走在這茫茫雪野,足上踏著細(xì)密的雪粒,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詭異。
四野蒼白,只看得到綿延起伏的雪坡輪廓,與青灰色的天際在遙遠(yuǎn)的盡頭起一條不見終始的模糊邊界。這樣的雪境,無邊無際,卻一點(diǎn)都不刺骨。朗逸抬頭四顧,只見每一個人都在埋頭走路,他摸了摸白駝的身子,方始明白了為何會覺得這樣怪異。
這樣的地方,積起了不知幾百丈厚的白雪,竟是四野無風(fēng)。他垂下身子掬起一捧雪,那雪粒微微刺痛指尖,經(jīng)久不化。他將一些雪粒放入口中耐心地嚼了嚼,如冰晶般堅硬,無奈只好吐了出來,抬頭問走在最前面的阿久:“這是什么地方?”
阿久道:“古森的出口便是這里的入口,這地方言氏人人會來,因此才會個個拼死護(hù)住那幅畫。言修只會埋怨本家棄他不顧,卻不知長老們?yōu)榱吮W∷缸拥男悦硕嗌俚男乃肌彼止緜€不休,這幾日看起來云淡風(fēng)清的,如今說起這事卻又沒個完,顯然是尚未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