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答不上他這話，對于這些吐露心事的溫軟話語，她向來答不上半個字。朗逸素來知道，偏偏總在此時沉默靜待，不去解圍，似是著有一次是不是會有不同的答案，只是每一次，她都調(diào)轉(zhuǎn)了話頭，這次也不例外。
“江枧的冊子上，寫了些什么？”
“不能說?！崩室菪闹休p嘆，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異常，“說了，許是會害了旁人。”
“你怕什么？”
“師父畢竟不是世間無敵，怕越多人知道，便有越多人會死。”
阿久想駁他，卻也駁不出什么，摸了摸鼻子，道：“你這燙手的山芋，就不怕我狠起性來丟了？”
“你舍不得?！崩室菪α诵?，“師兄弟們也不答應?！?p> “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的！”阿久望天，長嘆一聲。
朗逸微笑道：“師父的弟子個個都有奇才，是師父的本事。”
“我最大的本事，便是倒霉！”阿久一頭栽了下去，毯子蒙住了頭，“睡吧睡吧，明天再說！”
邱榕雙眼一亮：“師父這是答應幫師兄啦？”
“睡！”一聲令下，舊毯之下便再無響動。朗逸卻知道，她這一夜只怕是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阿久神色如常地指使著他們收拾行囊，準備上路。朗逸不提昨日的事，剎那素來沉默寡言，邱榕卻有些忍耐不住，幾次都想開口詢問，但隱約覺得氣氛不對，每一次都又吞了回去。
要說他不是沉不住氣的人，但這件事如今是他所有的人生所望，眼見阿久口風松動，如今還能平靜如常。忍了半日，待要啟程時終于開口試探著問：“師父，我們要去哪里？”
“找個故人?！?p> 邱榕立道：“可是位守家嗎？”
這話便明了些，阿久瞪了他一眼，輕淺答道：“不是?！鳖D了頓，又覺奇怪，“這事你怎么比他還激動？”
朗逸在旁微笑道：“我孑然一生，成不了事，大不了一死。師弟家大業(yè)大，牽絆也多?！?p> “那又如何？真滅世也得一百年后，你爹娘兄妹們，哪個還能活一百年？”
“那還有邱氏的小輩們呢，別的不說，便是楓兒的子嗣，只怕就能望見這世間盡頭了。”
“邱楓二十都不到，哪兒來的子嗣?！?p> “日后總會有的?！?p> “也就是說現(xiàn)在還在他未來媳婦兒的肚子呢是不是？你們誰都沒見過，替他瞎操什么心?！?p> 邱榕眉頭微不可見地一蹙，停頓了好一會兒，最后終于問出一句：“師父可有兄弟姐妹？”
“沒有，我家就我一個了?！?p> “難怪師父不能懂這些常人之心?！?p> “‘常人之心’……貪欲罷了?！?p> 邱榕大怒，臉色已然變得十分難看。他這樣一個內(nèi)斂自持的人，能如此怒相外顯，可見心中惱怒已然到了何種程度。但他到底是出生貴胄，比不得市井之徒口出穢言，面對師父怒到極致也不過閉口不言罷了。
阿久卻瞧著他笑：“這才是少年人該有的血性，一天天像個老頭般圓滑，半點都不可愛。”
邱榕一愣，真的不是她半真半假的是什么意思。
“走吧，吃不了虧的?！卑⒕靡慌纳砩系膲m土，“說起來，這也算不得是個‘人’……”她忽然看了一眼朗逸，“你認識她的?！?p> 朗逸頓時領(lǐng)會：“銀怡！”
“果真是念念不忘?！彼菩Ψ切Φ卣f了一句，也不知什么意思，總之語調(diào)別扭古怪，教人聽著不適，“只是她已然完成了與爺爺?shù)募s定，如今我也不知她還肯不肯聽我的?！?p> 朗逸悶了一小會兒，開口道：“你多提提你爺爺，她會肯的?！?p> 阿久茫然：“提我爺爺？做什么？”
“只是隨意猜的，她那樣本領(lǐng)高強的一個妖，當年是如何被你爺爺記在冊中的？”
“呸，我爺爺對奶奶一片情深，才不會始亂終棄呢?！?p> “我說了只是自己猜的?！?p> 一行人仍是那般吵吵鬧鬧地上路，此番有了水鹿代步，幾十里的沙程，行來不過半日。阿久面上卻無甚得意，因為她翻著名冊，幾番呼尋銀怡的位置，她卻始終沒有回應。
一般來說，若非是遇到了不測，便是不愿再有牽扯。如今只是呼喚都不來應，若是當面求索，豈不要被人家打?qū)⒊鋈?？阿久無奈，想起朗逸的話，便索性一試，在銀怡已然淡去的名跡上輕劃數(shù)筆，遙遙傳去的話語便是：“爺爺當年還有話要留給你。”
立刻，原本已然幾乎不見的墨跡忽然濃重了起來，銀怡龍飛鳳舞的名字復又顯現(xiàn)在泛黃的紙上，羈絆頓時強烈，阿久伸出食紙輕觸名字，腦海中便顯現(xiàn)出一個村落來。
“往西走，乘水鹿而去，大概也得有個兩三日吧?！?p> 蒼無的西邊小國眾多，四散而居，時有爭戰(zhàn)，有時這個滅了那一族，有時又被另一族所剿，循環(huán)多年，始終沒有哪一氏能獨大。較之北境荒渺，東方富碩，西邊更多的則是紛亂。朗逸的家鄉(xiāng)，已滅的晏國便是在西境深入，那里雖然地廣打仗少些，但也難逃亂局。
朗逸沒有想過自己再臨西境，竟會是自空中而來，俯瞰這一片飽經(jīng)爭戰(zhàn)的土地，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可新的人們又很快會在廢墟上重建家園。西境諸國幾百年來，便一直是這樣推倒重來，似是沒有盡頭。
他們的坐騎劃過那些氏族們的頭頂，立刻便有箭矢射來。這里的人已然有了生理習慣，見到外族，不管如何奇異，都先打了再說。
阿久拔高鹿身，說道：“真是兇得要命。”
朗逸聽她這樣說，不知為何心中騰起一絲不好受。他見過乾國的安逸，亦一直覺得邱榕雖然多思多慮卻總現(xiàn)天真。如今看來，又何嘗不是自幼幸福安穩(wěn)才會如此想要保住蒼無。在邱榕眼中蒼無或許有諸多留戀，可在許多人眼中，這片荒蠻的天地實在是蒼白一片。若他生而為言氏，或許也不會是個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