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怡似是意外之極,怔怔望了他好一會兒,許久說不出話來,倒叫朗逸一時有些莫名,問她:“你這樣瞧著我做什么?”
銀怡這才醒過來,訕訕一笑:“沒什么,只是被你的話一時嚇到了?!?p> “這話有什么不對嗎?”
“不是不對,只是我一直沒有想到?!彼脚戏褐稽c笑意,清清苦苦地,淡得讓人瞧來心中難受,“我先前,不過是覺得自己心中空得難受,于是做一個木傀來陪我。做了一個心是還是空,便做了第二個。就這樣十個、二十個地做了下去,一雙手片刻不想停下來。只是木傀越做越多,連鎮(zhèn)子都一同幫著建了,一天到晚沒有一刻停歇的,心中那個窟窿卻依然漏著風(fēng),只要天一黑,四周一安靜,便呼呼地吹得頭疼。我一直沒有想過這是什么道理,今日被你一語道破,竟有如夢初醒之感?!?p> 朗逸很是意外:“你愛慕那個人,竟是連自己都不自知?”
“自然是知道自己喜歡他的,只是他一心念著族中青梅竹馬的姑娘,我便不用再多糾纏了。留了名字給他,只等著他來喚我。心中有著念想,幾百年時間都不知不覺地這樣過去。再來便是知道他已然死了,我一時不知該要如何,又不想再與人多有糾葛,便獨(dú)自來到這無人之處,想靜上一靜。只是越待越是難受,木傀越多,心越空,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如今被你一說,原來是我想他了……只是他已然死了,想得再多塵世渺渺,也再無相見的可能了?!?p> “或許不困守一處,隨我們四處走走,能有另一番境遇呢。”
銀怡想了想,道:“總覺得沒什么意思了……你可不可以在這里坐一會兒,容我好好想清楚?!?p> 朗逸不知她要想清楚什么,點點頭答應(yīng)了下來,也不走遠(yuǎn),便就依著那柵欄坐了下來。
銀怡出了會兒神,忽爾側(cè)過頭看著他,過了會兒微微笑道:“上一回不曾注意,你其實長得很俊呢?!?p> 朗逸微微一笑:“小時候常聽人說,這些年風(fēng)餐露宿的,這話已然很久沒有聽人說起了?!?p> “他們言氏的,對容貌最是遲鈍了。”銀怡無奈,“也不知,到底什么樣的人才能討他們歡心?!?p> 朗逸喃喃低語:“就是?!?p> 那一日,朗逸直到日落方歸,到小院子的時候面色青灰,心情很是低落的樣子。阿久急匆匆地湊上前來問:“談得如何了?”
朗逸看了她一眼,有些遲疑:“我覺得她有些不對勁。”
“什么意思?她怎么說的?”
“她讓我再給她一夜時間,靜待明日就好?!?p> 阿久亦是聽不懂:“什么叫作‘再給一夜時間’?明日到了又會如何?”
朗逸搖了搖頭:“我不明白,只覺得她說這話時,說不出的古怪?!?p> 雖然二人都是一頭霧水卻也無可奈何,只得靜待天明。朗逸望著夜空忽然喃喃:“我總覺得,這事明天差不多就該了結(jié)了?!?p> 阿久并不信:“若是如此倒是好了?!?p> 次日清晨,剎那第一個起床,啃著冷餅站到門邊的時候忽然嚇了一大跳,騰地一下躍了起來,丟了餅急急奔去將阿久的門砸得咣咣作響。
“要死??!”阿久揉著眼睛不耐地推門出來,卻見剎那真是一張見了鬼的臉。
“死……死了!”剎那道,“都死了?!?p> “誰死了?”阿久眉頭一皺,覺得事情不簡單。
跟著他來到門前,頓時被嚇得倒退半步。只見長街巷道,滿地都直挺挺地躺著人,整齊鋪陳排列,像地墊一般一個接一個地鋪列到街道盡頭。這些人面無表情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沒有半分生氣,雖然太陽緩緩升起,眼前景象卻讓人心底發(fā)毛,遍體生寒。
“銀怡的木傀……真是要出事啊。”阿久喃喃著,當(dāng)下臉也不洗,發(fā)也不束,便那樣草草地拖著雙鞋子,身子凌空掠向了鎮(zhèn)中高塔。
剎那想要跟去,一回首又想起屋中兩個無力自保的師弟,一時之間不知是應(yīng)該要留下保護(hù)他們,還是前去相助阿久,便這么一遲疑,阿久的身影已然到了遠(yuǎn)處,幾乎看不見了。
阿久落到高塔二層,又接連幾個縱躍上了七層,自圍欄翻入,開口便大叫著銀怡之名。屋中沒有應(yīng)答,她心中一急,見了帳蔓便伸手扯下,直拉得此間障目的紗帳七凌八落,方見得座臺前趴著一物。
阿久步子一頓,悄然上前,只見案幾之下趴著一只桌子般大小的蜘蛛,身披鋼毛,形容可怖。她呆了很長時間,一口氣吊在半空總是吐不順暢,半晌,方得開口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那蜘蛛低語:“幾千年的道行一朝散了七七八八,可不就打回原形了么?”
“妖修五百年便可化人形,你起碼得有四千年修為了,怎么就連形都保不住了?昨天夜里你到底做了什么?”
蜘蛛八足撐開,軟軟地耷拉在地上,顯得渾身無力:“我把我的八千根蛛絲,都送給你的小徒弟了?!?p> “你說……什么?”
蜘蛛沒好氣道:“說不動第二遍!”
“你瘋了不成!”
“不是你來問我要蛛絲的?”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先前我也不知道你贈個蛛絲會損修為。后來知道了,不就沒再討要了嘛?”
“那你還賴在我這兒不走?”
“我……我不過是借你之地休整,是你一會兒要見我徒弟,一會兒要他再等的?!卑⒕谜f到此節(jié),忽然整肅了面容,變得嚴(yán)肅了起來,“風(fēng)朗逸他昨天到底同你說了些什么?”
“他只是讓我知道,自己心中有多喜歡你爺爺?!?p> 阿久不解其意:“那又如何呢?”
“你不懂……他也不懂。你們言氏的人,對于旁人的癡情,向來不放在心上,真是冷心冷腸的一群人。”蜘蛛頓了頓,見她滿面不解,于是耐心地向她解釋,“我喜歡你爺爺,他是我在這世間唯一喜歡的東西,可是他死了。直到他死,我方明白自己有多喜歡他?!?p> “所以呢?”
“所以這世間既沒有了他,便也不需要有我了,蒼無茫茫,再無可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