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殷舞岸有些不安,伸出手一邊搖著頭,一邊一根一根地往下扒拉著軻念宰的手。
樓殊深站起身,走到兩人面前,一把拉下了殷舞岸的手,“你難道不會輕一點嗎?她身體本身就不好,好容易養(yǎng)的白白嫩嫩的,你下這么重的手,沒看見都有紅印子了嗎?”
殷舞岸愣住了:“那你沒看見我的眼睛快被她挖下來了嗎?”
“戚,沒意思。”攔住了樓殊深意欲說話的動作,軻念宰深深地看了殷舞岸一眼,繼續(xù)對樓殊深說道:“這雙眼睛還真是......像我啊!”面上帶著三分調(diào)笑。
樓殊深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臉色微紅,閃過一絲尷尬。
“得了,我也沒有怪罪的意思,但是啊,”她微微向前,整個人伏在了樓殊深身上,在他耳邊說道:“阿深,我,一個就夠了,對嗎?”音量不大,似乎是刻意放低了,但也足夠讓殷舞岸瞬間白了臉色。
似乎是受了蠱惑,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隨后再看向殷舞岸,眼里帶了三分狠厲。
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干嘛呀?我又沒讓你殺人,就是說說而已啦!你們倆都這么緊張干什么?我這么可怕嗎?”
樓殊深下意識地搖搖頭,“怎么可能?是她沒見過世面,玩笑都聽不出來?!?p> 她眼見火候差不多了,沖著他招招手,帶他離開了,留下那個女孩一個人站在那里。
許久,她身子軟軟地坐在了地上,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冷汗一滴一滴地向下淌著。和樓殊深在一起這么多年,她比誰都了解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同樣地,他又不是傻子,怎么會不知道軻念宰的話是什么意思。也真是好笑,原以為會受傷的是他,卻原來不過是自己多管閑事,還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她下意識地抬起手,一點一點地撫摸著自己的眼睛,曾經(jīng)有多歡喜,如今就有多悲傷。
“姑娘,地上涼,你想坐就坐在我衣服上就好了,墊著點兒,好歹女孩子是不能受涼的?!?p> 她抬起頭,循著聲音看了過去,還是那個說喜歡自己的小掌柜,那人脫了自己的外衫就走了過來。
她柔柔地開口了:“你叫宋一,是嗎?”
那人動作一頓,臉上的輪廓倒是柔和了幾分,“難為姑娘記得了?!?p> “叫我名字吧,到底我是當不起你這一聲姑娘的?!?p> “姑娘說的是。”也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深究。
“帶我去荷花池逛逛吧?!闭f著,忽視了宋一伸出的手,站起身來。
他也不在意,只是笑著應是,兩人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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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荷花池邊,她挑了一個好位置坐了下來,抬眼看去,霧氣裊裊、陽光從云縫中滲透出來鋪滿了荷花池,給荷花鑲上了一層層的金邊,似是神光籠罩。
她看著眼前的朦朧,淡淡地開口了:“那時候,我爹娘鬧不和,我爹一怒之下,殺了我娘。他使了銀子,鄰居做假證,呵,多可悲,到最后,官府的判定:被殺的成了意圖殺人的兇手,真正殺人的卻成了防衛(wèi)過當。我爹他是個讀書人,這一輩子,我只見過一次他作為一個讀書人最輝煌的時候,就是在官府,他對著我娘的尸體,反駁著我和弟弟還有那些沒有被收買的人的話,侃侃而談,真風光??!
那年,我十歲,弟弟只有三歲大。后來官府說,我們的話是做不得數(shù)的。從那以后,他結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日日出去買醉、賭博、逛妓院,家里的產(chǎn)業(yè)全部被他賭光了,還有的是花在了幾個妓女身上,不過他說,他是要考狀元的人,花些錢不算什么。我和弟弟呢,日日挨打還要解決吃穿問題,可我總是盼著,盼著有一天他真的能高中狀元,至少能有一點點錢讓我們過得好一點。
說來也是可笑,那時候我就應該知道的,他雖然總是打我,但我的臉,卻是一點都沒受到傷害?!闭f著,她輕聲笑了笑,抬起手撫摸著自己的臉。
宋一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在我十二歲那年,爹他,占了我的身子,我用命護著的弟弟就在旁邊看著,一動不動,就連為我掙扎一下的意思都沒有。爹說,我是個姑娘家,早晚都是要把身子給了男人的,倒不如先給了他。你看看,多好笑的話。弟弟五歲,我一直都告訴自己,五歲的孩子還不懂什么是強迫、什么是掙扎、什么是不愿意,你說對不對,他還什么都不懂,所以才會袖手旁觀……
你知道,為什么我被賣到妓院了嗎?是因為,我爹說他要考狀元,他要讀書!他說他考了狀元就回來接我出去……”聲音越發(fā)地悲涼了。
宋一遞了塊帕子過去,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后來啊,我進了妓院,第一天也是我和他相遇的那一天。我惶恐不安地看著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那些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那些所謂的優(yōu)秀的讀書人,我突然覺得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可是那媽媽是何人,怎么會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她說我初夜已經(jīng)沒了,是個不值錢的主兒,若是膽敢尋死覓活砸了她的招牌,她讓我生不如死??墒蔷驮谖乙涌偷哪且惶?,他來了,他讓我抬起頭看看他,只說了一句話,眼睛長得不錯。后來,媽媽告訴我,他包了我,那一刻,我真的好慶幸我有這雙讓他覺得好看的眼睛。”
“眼睛?你的眼睛確實很漂亮,但是我覺得你漂亮的是臉,不單單是一雙眼睛啊……額,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膚淺啊?!辈缓靡馑嫉氐椭^,卻在偷眼看著她的反應。
她臉上帶了一絲笑意:“不會啊,一見鐘情都是見色起意嘛,我明白的?!苯又鴧s又正色道:“你不覺得,我的眼睛像一個人嗎?”
“嗯?像誰?”
“軻念宰,他說只是因為我的眼睛像她,所以見不得我受苦,所以想好好護著我。他告訴我其實我爹根本就沒有考試,只是用賣我的錢又去了幾次賭坊罷了,阿深他把我?guī)У搅宋业媲?,我翻遍了那個破舊的小院子也沒找到弟弟的蹤影,后來,他說,弟弟被他打死了。我承認,我真的很恨弟弟,恨他年幼無知,恨他袖手旁觀,但到底我們也是血親啊。我沒想到他會下這么重的手,我做不到弒父,阿深說我心太軟,但其實,我已經(jīng)被他毀了,我只是,不想再讓他影響我的人生了而已。”
“你爹他……還是個人嗎?怎么能這樣!”頗為義憤填膺地說到?!暗然亓舜罂?,你帶我去見他,我會好好教教他怎么做個人?。?!”
殷舞岸笑笑“沒機會了,他死了,死在了阿深手上。后來我才知道,自從他知道我被阿深看中以后,他就日日去尋媽媽和阿深,說到底,還是想敲詐個一兩筆。阿深給了我?guī)状沃?,實在是忍不了了,再加上媽媽直接雇他……所以,最終殺了他。到那天為止,這個世界上,我除了阿深,在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了?!彼^續(xù)說道:“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可是為什么軻念宰她要出現(xiàn)?我時常在想,她要是當年就死了,我就可以當一輩子的替身,這樣我早晚有一天會讓阿深愛上我。可她沒死,她沒死就算了,身邊還有那么多那么優(yōu)秀的人,她為什么不肯放過阿深呢?她有那么多人寵她愛她,我只有阿深了啊,我只有一個不愛我的人了啊……”悲傷籠罩在她周圍。
宋一有些不忍心了:“我去找找念念……”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別去了,你還不如再多幫我看看我的眼睛?!?p> “為什么?”
“她說,這雙眼睛,只有她一個人擁有就夠了……阿深他,算了,沒什么?!痹挼阶爝叄瑓s始終是沒有說出口,可就是這么幾句,也讓宋一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一定會保護你的!??!”宋一激動地大喊著。
“嘖嘖嘖,你這是要保護誰?。窟€有,小舞啊,你什么時候和他這么熟了?”遠處一個男子走了過來,月牙白的袍子上偏偏繡了幾朵曼殊沙華,詭異得很。
看見來人,宋一下意識地擋在了殷舞岸身前,堵住了來人的視線。
樓殊深不悅地皺了皺眉頭,“小舞,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忘了是誰把你帶出來得了?念念都說了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念念那么善良的人,你怎么就聽不明白呢?來,過來,我?guī)闳ズ湍钅畹纻€歉,這事兒就算翻篇兒了?!痹挼故钦f得很利落,似乎是沒有什么問題,如果他沒有臉上那么兇狠的表情的話。
殷舞岸向后縮了縮身子,不愿意走出去,宋一也死死地站在她前面,不讓樓殊深看見她分毫。
“怎么?這是翅膀硬了?有靠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