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官家、公主,還有懷吉
到了宣德門,經(jīng)查核稟報,經(jīng)垂拱殿,一路行至福寧殿。
是安再一次整肅儀容,然后跟在都班知身后趨行進(jìn)殿,向斜倚在殿中榻上的官家作揖行禮道:“寧化將軍、長安侯,賜紫金魚袋,臣,程是安拜見陛下,陛下圣安!”
她立在階下,大大的官帽壓在小小的一團紫色上,只有腰間的玉佩和金魚袋亮著一點光。
官家見她進(jìn)來,臉上立刻展露出笑顏來,揮手道:“吾兒近前來讓爹爹瞧。”
是安忙上前去跪坐到官家榻前,揚著笑臉,問道:“官家近日好嗎?頭還痛嗎?”
官家抬起手摸在她還泛著黃的額角上,探了頭輕輕地摩挲,“還痛嗎?”
是安搖了搖頭,也學(xué)他的樣子伸了手去探官家的額頭,關(guān)心道:“我的頭不痛了,官家的頭還痛不痛?”
“爹爹的頭也不痛了!”官家將她的手拿下來握在自己手心里,來回的看,又是心疼又覺得可愛。
是安也去看他,見他幞頭之外鬢發(fā)未松,眉頭眼角也甚是平和安然,只兩只手瞧著卻比先更消瘦些。
外頭正是熱得時候,蟬鳴聲此起彼伏,一聲賽過一聲。有女婢端了兩碗冰飲子過來,都班知將它輕輕放在榻前的幾案上。
是安一看,眼里的笑意立時漫出來,“官家特意叫人給我備的嗎?”
那都班知見官家還未說話,是安自己先搶白了,不由一笑。
官家不理她,只道:“你在外面整日生事,攪得誰都不安,給你備著作甚?”
是安嘟著嘴,“那官家自己要獨吃兩碗嗎?”
官家將冰飲子朝自己拉近了,故意問她:“那你先說說為何那日同人爭執(zhí)?”
是安轉(zhuǎn)過身子,終于還是把那礙人的官帽拿下來,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幾案,都班知連忙過來從她手上接過去。
是安自己又拉了官服的袖子要去擦頭上的汗,官家見了只將自己案上一條青色的帕子遞過來。
是安接過去擦著汗,沒好氣道:“‘爭執(zhí)’?陛下的御史們對我還挺客氣,我就是打架了!我才不要他們遮掩。”
官家見她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嚯”,轉(zhuǎn)頭向都班知,道:“你瞧瞧這個豎子!”坐直身子朝是安問道:“你還不要人遮掩了?那你倒說說這次又是為何呀?”
是安還未開口回辯,他又從她肩上捏著衣服,“你是個著紫的公侯,當(dāng)街同百姓爭斗,還毆傷了人,御史還參你不得了?”
是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袍魚袋,也覺理虧,“我才沒有仗勢欺人,官家不知道,他們有三個人,我們就兩個,后來旁邊那些書生也都幫著他們一起,阿二給人壓在地上氣都喘不出了呢!”
“是嗎?”官家狐疑道:“你那個護衛(wèi)一身蠻力,你不是也學(xué)了些三腳貓的功夫在身上嗎?”
是安轉(zhuǎn)了身子坐過來,認(rèn)真道:“官家這話說的,我學(xué)功夫是為了有朝一日出去給官家護衛(wèi)咱們江山的,又不是學(xué)了使在自家百姓身上?”說起來就有些不忿:“那幾個破書生雖然胡說八道,但打一頓也便罷了,叫他們長記性而已,誰要真打死他們?”
官家聽她這樣辯駁,不由嘆氣道:“朕前些年因何打你?如今還說這些話。”
是安低著頭噘了嘴想了半晌,才抬起頭來特別認(rèn)真的回道:“官家還說?那今日我便同官家分辨清楚這事?!?p> “官家打我,無非這幾點原因。一是沒有稟報奉詔就擅自離京;二是年紀(jì)小做事魯莽;三是怕要妨礙使相前方作戰(zhàn)。但我也同官家今日說明了,我是知錯了的,可官家總還一味記著?官家自己沒想這些事兒?就一味拿捏著我……反正官家不許再說這事了!”
仁宗看她一本正經(jīng)的狡辯,還拉扯到自己身上來,頗為無奈地笑道:“我也不知怎么教養(yǎng)的你,你王爺也不知怎么教養(yǎng)的你,怎么專你就如此不聽話”,說著便將冰飲子推到是安面前,“趕緊吃吧,不涼了?!?p> 是安連忙拿了勺子,也不論舊事,專心去消滅可口的涼品。
官家自己也端了一碗吃起來,忽又問道:“你去見過??禌]有?”
是安低著頭,只顧趕緊把美味乳酪咽下去,嘴里含混不清:“我王爺叫我以后少同公主沒大小,不尊重,說我是外臣,未有奉詔,不敢擅入內(nèi)廷?!?p> “唔,這話倒是聽得緊,也沒去看狄卿?”
是安一口乳酪含在嘴里,眨了眨眼睛,又吃進(jìn)一口去,含糊道:“有開封府和三司、禁軍在,臣是什么人,如今這么大了,使相門戶自清,這個時候自然不便往來了?!?p> 官家聽此,輕輕放下手中的勺子,見是安已吃完一碗,換了笑臉道:“只此一碗,不可過多了?!?p> 是安抹了抹嘴,也笑道:“自我出宮后,凡再回來,也沒吃過官家給的第二碗了。”
官家搖頭笑道:“那是給你留著肚子,好去吃你??到憬愕??!?p> 是安眼睛瞟過幾案上堆放的札子,官家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低聲道:“不見也好”。
是安聽了,目光從那些堆放的札子上移回到官家臉上,到底有些委屈,又怕官家看出來,便低頭去玩腰上的玉佩。
官家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
是安便有一滴眼淚滾進(jìn)紫袍里。她啞著嗓子,覺得掉眼淚真丟人,“我不喜歡他們成日催逼官家。我愿意去同那三個書生道歉,我今日見過曾公了,已叫他放人了?!?p> 官家看她這時乖巧,心內(nèi)一軟:“倒也無妨,你不是也傷了?御史們并沒有苛責(zé)你?!?p> 是安低聲道:“我倒寧愿他們寫來的這些都是罵我的,只怕我如今哪里夠得到他們眼睛里去?!?p> “又渾說?!?p> “對了”,是安眼角還泛著紅,眼睛卻故意彎出一個弧度勾起嘴角,道:“我著人尋了好大的靈芝同其他珍貴藥材都送到御藥院了,日后叫太醫(yī)看了,給官家做了來吃。”
官家摸過她的頭頂:“就你乖順。”
是安順勢趴在官家膝上,拽住他赭色袍服的一角,徐徐安慰道:“我母親四十歲方生了我,承蒙官家看顧寵溺,如今也長到這樣大了,我母親和王爺也都讓我對官家乖順些?!?p> 官家聽了輕輕呼出一口氣去,心里卻知道她是在開解自己,她不說明,他也就當(dāng)聽不出,所以只撫著她的頭發(fā)笑說,“你也知道我是寵溺你?!?p> 程是安心里生出些酸澀愧疚,慶歷三年不止逝去了一個小皇子,還出生過一個小公主呢!
拜別仁宗后,先乘坐特賜的檐子往坤寧殿同皇后問安。
圣人娘娘素來沒有什么多說的話,問了問她的傷勢,叮囑了不許她多胡鬧,再賜些她小時候愛吃的糕餅,都是放她去見福康公主的必要流程。
??倒?,雖非嫡出,因官家子女稀薄,她又是長女,所以備受寵愛。
公主如今已經(jīng)十九歲,早在她九歲時便被官家許給了生母章懿皇后的外甥李瑋,只待明年冊封之后便可出降。
雖這李瑋在輩分上是官家表弟,但因本朝有“升行”舊制,所以并不算違倫。
所謂“升行”,乃是太宗所立。專指公主出嫁后,將駙馬升行,公主隨之成為公婆的同輩,不必行舅姑之禮侍奉公婆,此制在民間看著雖然有悖綱常,但實在又是不得已而為之。只因太宗是兄弟繼位,年齡上只比太祖小了十二歲,所以在與同輩高官聯(lián)姻時,為使年齡相當(dāng),常不得不將公主們許配給對方孫子,這便無形之中降低了皇室輩分,所以只能通過給駙馬升行來保護皇室尊嚴(yán)。
待是安來到柔儀殿,內(nèi)監(jiān)梁懷吉早已等在門口,見是安下轎忙去攙扶,是安自己則一把脫下官帽,一進(jìn)門就拉了懷吉袖子直往內(nèi)殿奔。
懷吉被她拉著跑,也只溫和的笑說:“程侯慢些跑,慢些跑?!?p> 等進(jìn)了內(nèi)殿,卻見公主坐在榻上繡著一個帕子,是安放開懷吉的袖子近前一看,嘖嘖道:“姐姐一定是今日聽到我要來了,才急急忙忙拿起來繡的?!?p> 公主連忙將帕子往背后一藏,皺眉道:“就剩一點兒了,你先同懷吉玩去?!?p> 是安見她裝模作樣的還不給自己看,便放開手去,走到懷吉面前,伸手指了指自己頸間的方心曲領(lǐng),懷吉立刻上前來替她解下。
是安趁機盯住懷吉秀白的側(cè)臉,壞笑道:“哥哥,等明年公主姐姐嫁了,你到我府里來教我寫字好不好?”
懷吉露出一側(cè)的酒窩,想刮一刮她的鼻子,正要開口,公主已經(jīng)“呸”道:“以前教你的時候你也坐不住,如今去教你你便坐住了?”
是安才不管,直盯著懷吉將方心曲領(lǐng)同官帽好好安置后,便一猛子跳到懷吉背上,險些把兩個人一起摔在地上,還好懷吉反應(yīng)快及時抓住了她的腿,是安便將下巴抵在懷吉背上,“哥哥好久沒有背我了?!?p> 懷吉便托穩(wěn)了她,當(dāng)真背著走起來,笑道:“公子怎么這么輕,不好好吃飯嗎?”
公主抬頭看過一眼,又低頭去趕手里的活計,無奈道:“你如今這么大了,不知羞,怎么還跟個孩子似得?”
“繡你的帕子吧,我一會兒就走了”,是安才不理她,又從懷吉身上跳下來。
“怎么了?”懷吉問道。
是安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包裹,“哥哥不硌嗎?我硌的慌。”
“這是什么?”懷吉又問。
是安將小包裹放在桌上,打開給公主和懷吉看道,“開封府福利太好了,錢沒花完?!?p> 懷吉隨便撥了撥里面的銀錢首飾:“一點兒也沒用到嗎?”
是安將兩只手撐在桌上,道:“用了用了,你們給的太多了而已?!?p> 公主已收了線,將做好的帕子拿過來扔在是安身上,“我可再也不做了?!?p> 是安將這湖碧色絲帕拿起來認(rèn)認(rèn)真真地觀摩,粉蕊海棠之下,一個小小的“安”字是她的名諱。
是安便笑著將帕子認(rèn)真疊了揣在懷里,這時才想起來,連忙喚人將圣人娘娘所賜的糕餅捧來,三個人圍在一起安安靜靜的品著茶、吃著點心。
公主抬手看了看是安的額角,道:“你長大了,越會同人打架了。”
是安一邊嚼著糕點,一邊將她的手揮下來,嫌棄道:“弄我臉上了?!?p> 公主好好的一腔柔情被她擊碎,恨道:“你不是一樣吃進(jìn)嘴里了?”
是安犟道:“那不一樣,我一會兒還出宮回家呢,給人看著了,不要面子嗎?”
懷吉于是笑著從懷里拿出自己的帕子輕輕替是安擦拭,道:“現(xiàn)下不就好了。”
是安低著頭,將整整一塊糕餅塞進(jìn)嘴里。
“公子慢些吃”,懷吉替她續(xù)上一杯茶。
“你們外頭連吃的也沒有嗎?把你急的,誰跟你搶?”公主伸手幫她捋背。
是安飲過一口茶,將嘴里的糕餅吞干凈,“你們明年出去了,不就曉得外面有沒有了?”
外頭等著的內(nèi)監(jiān)過來催促。
是安拍了拍肚子,站起身說道:“你看,能不趕緊吃嗎?”
懷吉已經(jīng)去拿她脫下來的裝備,公主接過官帽給她細(xì)細(xì)戴好,懷吉則幫她重新系上方心曲領(lǐng)。
是安自己拍了拍胸前的衣服,朝公主作揖道:“臣告退?!?p> 公主伸手仔細(xì)將她的袍子往下抻了抻,又是嫌棄又是心疼:“那些打你的人處置了沒有?你下次出門多帶些人,那些人也是,連你都敢打,果真是不要命了?!?p> “處置了,處置了”,是安安慰她。
“你要是讓我再聽到一次說你同人打架,看我以后還幫不幫你?”公主又恨道。
是安只好再次行禮道:“臣知錯了!等公主姐姐明年出宮了,再日日管教好不好?”
公主聽她又這么說,一下羞紅了臉,劈手就要從她懷里扯了送她的帕子出來。
驚得是安趕緊告饒,“新的新的!錯了錯了,我錯了!”
公主這才棄手,重又好好的看了她周身,到底不舍地對懷吉道:“你去送送吧。”
是安好不容易能和懷吉見一面,自然遣了檐子和他一路走出去。
懷吉微躬了身子跟在她身后一步遠(yuǎn)的地方,是安便慢慢地走,低聲道:“等明年姐姐出宮了,咱們也就方便見了,就不必這些虛禮了?!?p> 懷吉淺笑著,是安寬大的袖子被風(fēng)吹起來,直漾到他胸前來,“公主常常掛念程侯,程侯在外頭耍樂也要有度?!?p> 是安道:“我知道,姐姐素來肯疼我”,她又停下腳步轉(zhuǎn)頭對懷吉囑咐,“姐姐的‘病心’若再犯了,你記得遣人出來告訴我?!?p> 懷吉點頭稱是,是安又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朝前走。
身后傳來懷吉的聲音,只輕輕的一句。
“程侯勿要多慮才是。”
是安心想:哪能不多慮呢?
快到右長慶門了,她側(cè)頭看了看旁邊的宮墻,徑直往前沒有說話。
懷吉也側(cè)頭看了看旁邊的宮墻,依然頷著首微微一笑。
程侯小時候一發(fā)難受,就愛站在宮墻巷道里不說話。一堵紅色的墻成了她藏身的小小屏障,他像現(xiàn)在這樣走過去,蹲在她身邊,問她,“小公子愿不愿意和懷吉走?”
她眼睛里含著淚,怎么也不肯落下來,吸一吸鼻子,真的伸出手給他牽。
他那個時候還在崇文院服侍,也就比公子現(xiàn)在小那么一點兒。
那時候就想著,兩個人一同面對著這堵高高的紅墻,總是好過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