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許是流年不利
寧華殿外的日頭正好,有一陣風(fēng)吹來,是安朦朧間看到有深綠色宮服的內(nèi)監(jiān)支起窗戶,她頭朝里歪了歪,輕聲道:“中貴人勿開窗?!?p> “公子醒了?”懷吉趨步過來。
是安睜開眼睛,一看是懷吉,嘴角一下勾起來,不由地就有眼淚掉下來:“你怎么在這里?”
懷吉抽了帕子來替她拭淚,“公主不放心,讓我來看看?!?p> 是安粲然一笑,“公主姐姐準(zhǔn)備的如何了?再有兩個月,咱們就在外頭見了。”
懷吉安慰她道,“所以,公子要快些好起來,不然公主見了多傷心??!”
是安偏轉(zhuǎn)過頭去,“我是不是又闖禍了?”
懷吉幫她掖了掖被子,“沒有!”
有婢女輕移蓮步進(jìn)來,是安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懷吉也看過去。是安的眼淚便禁不住,懷吉也不由紅了眼眶。
“哥哥,還記得張娘娘嗎?”
“自然記得?!?p> 是安拍了拍自己躺著的床榻,“她當(dāng)時也躺在這里。”
院子里恍惚有女子的笑聲傳進(jìn)來,是溫成皇后在同她玩兒。
是安逐漸好轉(zhuǎn)起來,昭明也進(jìn)來伺候她用藥。禁苑里柳絮翻飛,洋洋灑灑的又好看,又嗆人。是安臉上鬧著春癬,昭明做了薔薇硝來涂,她在床上養(yǎng)著病,病好了,癬也好了。
官家的檐子來了,是安躬著身子見禮,官家站在窗前望著外頭開的正盛的海棠花。
都班知捧上一個錦盒來,是安打開一看,是一個精致的綰發(fā)玉冠。
淡青色的玉身,外雕三層綻放的花瓣,冠下端兩側(cè)對鉆雙鳳,插入一束冠發(fā)簪。簪也為青玉,做鳳鳥狀。
是安摸了摸玉冠,有舒爽的涼意從指尖沿著經(jīng)脈流去五臟六腑。
“你在怨朕嗎?”
是安收起錦盒來愛不釋手,都班知默默退了出去。
是安搖了搖了頭,抿著嘴唇道:“官家叫臣住在這里,臣想到張娘娘,日子久了,臣心里害怕?!?p> 官家點(diǎn)頭道:“朕待得久了,心里也害怕?!?p> “朕還記得她在這院中同你推栆磨,看著你打陀螺。”
是安隨他一同看出去,啞著嗓子回他:“臣幸得張娘娘掬育,時常五內(nèi)感懷。”
官家訥訥道:“狄青死了,好像又是朕害了他?!?p> 是安紅著眼眶,消散不了的委屈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
“朕近日總想起貴妃。”
“那日急報(bào)來說狄青歿了,朕的一顆心直直地往下落,險(xiǎn)些呼不過氣來,一下就想起貴妃歿的那日。”
是安的眼淚掉下來,滴到手中的錦盒里,“官家失了溫成皇后那日,臣在身畔看著,只恨不能以身相替?!?p> “只未料,今日又失朕之關(guān)張?!?p> 是安抬起頭,官家老了,所以連袍服都不那么鮮亮了。
她放下手里的錦盒,走到官家旁邊去,掙扎出一口氣來,“官家厚恩,大將軍必定感懷五內(nèi)!”
“那你呢?你也不聽話!我才聽說你一個娃娃家在開寶寺供著血經(jīng),這么一會兒已抄了三部去,叫爹爹如何不痛心?”
是安心下更痛,囁嚅道:“便是不靈驗(yàn)的,這么辛苦,官家也生病,大將軍也生病,果然都是白費(fèi)力氣,是安吃了這虧,以后再不弄了,還不如親去挖幾根老山參回來孝敬官家。”
白費(fèi)力氣。
這兩年間都是白費(fèi)力氣。
知道有今日,便不如這兩年間痛痛快快地同大將軍見面,同大將軍擊鞠、放紙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著,她也只好裝乖,可是這些,旁的那些人都看不見,或者他們看見了,只裝作看不見,又或者他們看見了,更要揣測這是包藏禍心。
大將軍能有何罪?
她不明白天下都知道他忠勇,就為何不許他掌軍情又掌國之機(jī)密?
張娘娘又能有何罪?
她不明白難道身為官家就不許有情意,有愛重?難道在這宮墻之中行走的就不是人,是無愛無欲,是端著的神仙?他們要這宮墻之中是廣博的佛和菩薩,要均等的仁恕,對眾生均等得愛和不強(qiáng)求得欲,不然就不是天下的表率,不然就不是合格的君王。
官家又如同他過往數(shù)次那樣,在同朝臣的爭斗中敗下陣來,或許,他已經(jīng)明晰了這道理,失去了同朝臣爭斗的力氣,他連以退為進(jìn)都懶得去計(jì)較,他想就這樣癱坐在高高的皇座上,做他們手里永遠(yuǎn)稱心如意的傀儡和一哥指哪打哪的棋子,他依照他們的指示,聽從他們的安排,允準(zhǔn)他們做最忠直的臣子,用自己的無情換一個明君的定義。
御史臺的上書札子不在留中了,西華門外劍指百官,以下犯上又常有不敬無禮的名聲在,臺諫抓住這樣的好時機(jī)焉能放縱不管?
一紙敕書,她終于要踏上那條心里惦念了無數(shù)次的路,回長安去,到我母親身邊去。
一擼到底,殿中侍御史進(jìn)言:“程侯已憑此劍,兩次公然折辱臺臣,連相公們都要尊劍避行,實(shí)在狂妄過度,于理不合,還請陛下收回此劍,著王與郡主嚴(yán)加教導(dǎo),并問王管教無方之罪。”
“繳劍!”
華原郡王站出來叩首:“此臣之罪,只是此子尚且年幼,是臣寵溺無度,才有今日之禍,望陛下念其家數(shù)代忠君職守,況江陰郡主只此一子,臣愿領(lǐng)受少教之過,但求對長安侯恩恕一二!”
曾公亮也站出來請罪道:“此臣無教之罪也?!?p> 官家端坐上方,閉著眼睛,緩緩道:“朕前言執(zhí)此劍者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zé),如今朕以如眾卿所言,何以還要步步相逼?!?p> 侍御史道:“便因此,臣等方求收回太宗劍,程侯稚子,未立寸功,又非宗室,得此恩寵,恐無功于長久。”
“構(gòu)辱臺臣,念在年少,罰銅三十斤、褫奪爵位、放回長安,以秉效尤?!?p> 另有侍御史道:“陛下天恩雖厚,但程侯紈绔無禮、目無尊上、行止無狀,還在街市欺壓百姓,策馬行兇,且屢教不改,又常懷挾怨,對士子公卿多穢言鄙視,仗天子與王之勢,教唆子弟不學(xué)無術(shù)......”
官家站起身,走下臺階,道:“卿所言可有實(shí)據(jù)?朕只知她純孝仁厚,若卿有實(shí)據(jù),都拿上來!若她真如此目無法度、仗勢欺人之輩,朕卻不信開封府為何數(shù)年不報(bào)?包卿!”
“臣在!”
“可是實(shí)情?”
“臣治下未曾!”
......
“諸卿也知這孩子自幼長在宮禁?若論管教之過,也非王之過,過在朕躬!她一個稚子,沒有父母親眷傍身,就是有太宗劍,也是八王叔憐憫,想以此劍護(hù)這孩子長命而已,今日既如此,朕亦不多言了,就一罰到底,褫奪爵位、發(fā)回京兆府還給她母親教養(yǎng)便罷了!此后不許再議,大相公們可知足滿意?”
韓琦、文彥博和富弼忙跪下請罪道:“臣等之罪,長安侯此番必定知錯?!?p> 連歐陽修也站出來道:“臣也以為,陛下所罰,足夠了。”
出了垂拱殿,華原郡王和曾公亮站在一起,朝富弼、韓琦、文彥博和歐陽修重重施一禮以示感謝。
華原郡王道:“這豎子無端多番連累曾公,小王臉上甚無光彩?!?p> 曾公亮笑道:“王爺何必這樣說,便說東京街上,誰不知她助我治賊呢?!?p> 知道這是曾公亮的謙辭,華原郡王也只搖了搖頭。
是安從善修堂里接了旨意,朝天使們誠懇地行過三拜之禮。
那日在寧華殿中,官家拿了家里的書信過來,“你母親請旨,想叫你家去!”
“母親?”是安接過書信,顫顫打開,母親?
是啊,她忘記了,她母親遠(yuǎn)在京兆府,原先住在這寧華殿中罥煙眉的女子,本就同她沒什么干系。
她掬育他,除了官家的愛護(hù),更多的,是她失了那個同她一般大的女兒吧!
幼悟。
是她夢中也罷、不經(jīng)意也罷,總是突然沖口而出的小女兒的名諱。
是安接過書信,不經(jīng)意又有眼淚滑落出來,打濕了長安的書信。
我自己也是有母親的。
昭明收起檐前的麒麟燈,一并裝車,她心里隱隱期盼著,終于要回長安了。
正巧路過開寶寺,是安望著臺階發(fā)了好一會兒怔,差點(diǎn)以為自己忘盡了前程往事,那書生開心的執(zhí)起麒麟燈的樣子一下閃現(xiàn)在眼前。
“等一等”是安忽然掀開車簾,叫停了馬車,“我還未同書生說聲恭喜,道個別?!?p> 那書生早走了。
是安喘著氣拍開山門,只盼望他兄弟今日沒出門去。
“程侯?”
“如今不是程侯了?那兩個書生呢?姓蘇的父子三人……”是安著急道。
小沙彌合掌想了想:“程侯說的是眉山來的蘇先生父子三人?”
是安不停點(diǎn)頭,依然喘著氣:“對,他們今日在嗎?”
小沙彌悲苦道:“阿彌陀佛,他們家里來了信,說是老夫人不在了,蘇家父子已回眉山奔喪去了?!?p> 是安訝異道:“什么……蘇老先生的母親也去世了嗎?”
小沙彌道:“不不不,不是蘇老先生的母親去世了,是兩位小蘇先生的母親,蘇老先生的夫人去世了?!?p> 是安道:“他母親去世了?他母親也去世了?那他走了多久了?”
小沙彌道:“已走了七八日了?!?p> 是安這才訥訥轉(zhuǎn)身,已走了這么久了。
“小侯爺慢待,小蘇先生留了一幅畫,說是若您來了,讓轉(zhuǎn)交給您”,那小沙彌忙轉(zhuǎn)身回去拿畫。
是安愣著神,轉(zhuǎn)過頭去看上方禪院靈感塔鐵色的琉璃閃閃發(fā)光。
昭明接過李乙手里的畫,往開一展。
這畫上一襲紅衣的程是安提了一盞燈,立在上元節(jié)燈市的街上,發(fā)間的紅梅開的正盛,她盯著手里的燈發(fā)笑,熱鬧的上元節(jié)在這畫里一下安靜起來了。
落款是嘉佑二年正月眉山蘇轍于東京。
是安盯著畫里的人,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心里被挖了一個洞,好像有兇猛的風(fēng),一直吹、一直吹,這洞就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應(yīng)是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