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因著月
秋日艷陽也好。
等到傍晚,成群的婢女和小廝們駕著小船在夢溪上清理殘枝枯葉,他們倒玩的盡興,笑笑鬧鬧的,偶爾還唱些小曲子。
連李乙都摻和進去,是安斜倚在思柳亭的欄桿上,只覺得無聊。
“正是夏日里也未見得這樣熱鬧的玩耍,如今殘荷滿池,他們倒得了趣兒?”
云娘正繡著是安一件青色織金的大氅,也不知從哪里得了些翠鳥的羽毛,一根一根細(xì)細(xì)地織進金色的絲線里。是安瞧著,落日的余輝打過去,原本的金線已經(jīng)夠閃亮了,如今連這些翠羽都閃著光。
棉樓的窗戶朝南盡開,鐘巘沉著頭在回復(fù)一封一封從各處來的信,李甲跟在里頭,一會兒拿出來這么一封,一會兒又拿出來那么一封,是安聽他大概的說一說,偶爾問兩句,有些時候同鐘巘的想法不一樣,可再想想又覺得可能是自己思慮的不周全。
老老實實地說,她是真沒有能料理這些家務(wù)的本事和心思啊。
鐘巘又確實,果真是一位智謀雙全、妥當(dāng)細(xì)心的料理這些的好手??!
嗯!
我雖然沒有本事,可照樣是程家的家主,他雖然渾身都是本事,可卻也沒什么辦法!
可憐了,他沒能托身到母親的腹里,我也沒能脫身到尋常人家去!
都可憐。
日下之后,有清涼的風(fēng)。
是安懶怠的動,叫人就將餐食鋪在思柳亭里,鐘巘的文書終于停了,他站起身來,略撐了撐腰,走出來,同是安行了禮,坐到另一邊去。
“你不用陪我,可以就在屋子里吃?!?p> 他點了點頭,卻不動,只等著燕娘也將他的餐食端過來。是安偏頭看過一眼,都是些清粥小菜,她扁了扁嘴,轉(zhuǎn)過頭來,嘗廚子新做的一尾清蒸魚。
兩個人默默就著自己的一餐飯,云娘布菜、燕娘執(zhí)酒,是安抬起頭,疏風(fēng)明月,銀輝漸落,淅淅索索的是夢溪池水緩緩流動的聲音。
飯食撤去,是安執(zhí)了酒,重新斜倚在圍欄上,認(rèn)真去賞當(dāng)空皓月。
燕娘取了琵琶來,珠玉和池水,還有西邊竹林里風(fēng)刮過竹葉的聲音一起,是安的手和著珠玉的間奏,輕輕敲著圍欄。
月亮越升越高,昏黃的燈照到地面上,有她團成一團的身影。
鐘巘靜靜地坐在另一邊,長安的酒煞是烈的香,東京的果酒卻有些甜膩。
烈酒的醇香飄過來,是安閉上眼睛,假裝那酒是倒在自己口里的,細(xì)細(xì)一咂摸,好像味道也沒有那么甜了。
自來不賞月,賞月必念此人。
近日未曾上街去了。
上街多了,果真能見著他,見著他父子兄弟、見著他妻子妯娌,一家人看著甚相和睦,她漸漸地也沒有什么不痛快,只是多少還是有些避著。
連李乙都知道,見著了蘇家兄弟,要忙忙地避到車?yán)飦怼?p> 她不知道,人家蘇家兄弟早看著了。
蘇軾懷里抱著孩子,戳了戳蘇轍道:“你看那個,不是程侯府上的車駕嗎?”
蘇轍從他娘子手里接過一個撥浪鼓,聽到“程侯”兩個字,也忙忙地一抬頭,是了,也不用上前去認(rèn)真考較車牌上是否真鐫著“長安”兩個字,那必是長安侯府上的車駕。
她的車有時候就停在那兒不動彈,可是也不見周遭有她的人,也不見有人從那車上下來。
她的車有時候慢條斯理的從這街上過,車牌子晃的錚錚響,可是車上不見常跟她的隨從,也不見里頭坐著的人。
按理,見著了,應(yīng)該要上去一問的。
問是問過的。
問過了有三次。
頭兩次,認(rèn)認(rèn)真真施了禮去問,簾子一掀,卻是她府上那位疏離淡漠的公子,對方有些詫異,他兄弟更詫異。
后一次,倒不是那公子了,卻是燕娘同云娘那兩位小娘子,算是從前相識的,只是車夫喚云娘一聲“云娘子”,兄弟兩個便不好再多打擾,忙忙告退了。
“子由,你說那個公子到底是他什么人?我瞧那身度氣量不像是......”
“哥哥不是叫我不要學(xué)那些多舌的人議論嗎?”他想起在眉山見程是安的場景,那是第一次見鐘巘吧!
客客氣氣、有禮有節(jié)的問著禮,可眼睛里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如今大家閑來議論,蘇轍不免想起舊日里同程是安相交的場面。
莫如哥哥說的,好像真?zhèn)€同男子有些不同。夜深人靜時,多思慮幾回,更覺得有些叫人難為情。她莫不是,當(dāng)年將我......渾說渾想,程侯何等樣人?不過是嬌貴些罷了,再說了,如今男風(fēng)甚行,他們這些顯貴中多有沉吟此道者,她一同沾染了也正常,那鐘公子風(fēng)流堂堂,實在也是一個......說來,當(dāng)年她見子厚兄不也一樣驚艷如斯嗎?
越琢磨越將當(dāng)年攔腰抱她之事回憶了個清楚,所以她當(dāng)年罵我是“登徒子”啊!
罷了罷了,閑來不思人是非,許是我當(dāng)年行為不當(dāng)......她是顯貴中的龍鳳,同我兄弟原也不算有什么過密的交往......
燕娘的琵琶聲竟有嗚咽之感,是安緩緩地睜開眼睛,風(fēng)聲正細(xì)細(xì)地穿過竹林,和著這樂聲,連云娘都停了手中的團扇發(fā)了呆。
便叫舊日遐思,如這秋風(fēng),穿林而過罷!
是安的眼角有微微的濕意,她轉(zhuǎn)過身去看鐘巘,酒壺在身前,他手里摸索著的,是那支不見離身的玉笛。
“公子以前,也同人這樣賞過月嗎?”
他定定地看過來,微微搖了搖頭,轉(zhuǎn)過頭去看棉樓的牌匾。
“未曾嗎?”是安輕笑著,心想:我卻是同旁的人賞過的,只那一次,以后應(yīng)該不會了。
她張了張口,有些想說,“以后,只怕唯有公子能同我一起賞月了”,稍一思忖,又覺得此言大大的不妥,只好回轉(zhuǎn)頭去干笑了幾聲。
鐘巘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嘴角微微有些勾起。
除了你,我沒同旁的人賞過月。
是安醒的有些晚,昨夜好月貪杯,惦記著鐘巘的烈酒,趁他不注意,搶來灌了幾口,不止嗆人,竟沒多久便醉去了。
她揉著頭坐起來,云娘已捧了茶湯來漱口,今日倒不兇了?
是安晃著頭,吐出茶湯,又想倒下去,“哎呀,那個酒真的是......不許他以后在我面前喝了,總勾著我第二日難受。”
“官人!”云娘的臉色不很好,“官人趕緊起來更衣吧!”
“怎么了?我頭疼的緊!”
“仲針公子來了,重山公子也等著你呢!”
“仲針?他來做甚么?哎呦,我還未同你說呢,這孩子管我管魔怔了,如今想竄出我的輩分去了......”是安的怨念還未發(fā)盡,忽然想起來道,“也?怎么竟是鐘巘去見他了?”
云娘還未回話,門外頭李甲的聲音已經(jīng)傳進來,“官人醒了嗎?”
燕娘在外頭回他:“剛醒。”
“更過衣了嗎?”
是安狐疑著,“有什么急事嗎?”自己已沖外頭喊道:“你進來回話?!?p> 燕娘推開門,李甲躬著身子進來,云娘已經(jīng)給她綰好了頭發(fā),是安問道:“怎么了?是仲針有什么事嗎?”
李甲急道:“昨夜兗國公主......”
是安一把揮開云娘,“公主?”她站起來奔到李甲面前,“公主怎么了?你快說?。 ?p> 李甲忙跪道:“夜里叫開了西華門!”
是夜開禁門嗎?
云娘跟過來替她圍了領(lǐng)巾,外袍還沒來的及系好,是安已經(jīng)拔腿朝前廳奔去。
鐘巘坐在主坐,仲針坐在一側(cè)。
鐘巘盯著外面,仲針卻盯著鐘巘。
是安趿拉著鞋奔進來,未瞧著仲針,鐘巘已經(jīng)起身迎她。
她兩只手握在鐘巘的臂上,急道:“究竟如何?怎么會去夜開禁門?你為何不早點叫我?”
鐘巘抬手扶住她的臂膀,又替她將領(lǐng)巾認(rèn)真系了,一點點晃神里,慢慢地開口道:“冷靜些?!?p> 仲針仿佛看錯了眼,她方才是在怪他嗎?
他這時也上前來施禮,“小世叔!”
是安這時才注意到仲針,忙轉(zhuǎn)身朝仲針過去道:“不要虛禮了,快同我說?!?p> 仲針一早聽得了消息,最先想著是安必定著急,便早早來了候在她門口,怕她要入宮去,防她同上次似得。誰知等了半晌,也不見有人出來,只好登門一問,原來她竟是吃醉了酒,還沒醒呢!
李甲出來應(yīng)過他,他不好走,就在廳里坐著等??勺蟮炔坏剑业炔坏?,再三催促了,才聽得其他下人說,是這家里的公子吩咐,等侯爺醒了再說的。
什么公子?便是那個鐘重山嗎?
兗國公主出這樣的事,等她醒了,什么時候了?他橫了心再三催著要去叫她,這重山公子卻迤迤地來了。
請他坐、請他稍安勿躁!
像是更早就知道了,也不細(xì)問他,只淡淡地,“已經(jīng)晚了,不在這一會兒?!?p> “多的我也不知道,只是今日早起,外頭都在說大公主娘娘昨夜里大哭著叫開了西華門,守軍不敢不放,已經(jīng)有諸多朝臣涌到宣德門去了,這會兒......”他朝鐘巘白了一眼,繼續(xù)道:“怕是已經(jīng)不可開交了?!?p> 是安怔怔地,“大哭著叫開的嗎?”她轉(zhuǎn)過頭朝鐘巘道:“現(xiàn)下,有旨意出來嗎?”
“駙馬都尉罰銅三十斤?!辩妿t答道。
是安低著頭,在廳堂里來回的踱著步,心里有些主意,可又十分拿不準(zhǔn),又問道:“因何?”
“說是有言官......”仲針開口道。
“因......月!”鐘巘也開了口。
“月?”是安同仲針一同看向鐘巘。
“昨夜,公主同......中貴人月下對酌,太夫人在外窺視,公主因怒毆打,然后夜奔大內(nèi),叫開禁門,入宮申訴去了?!辩妿t朝是安道。
“你何時知道的?”是安抬起眼睛,有些凌厲。
鐘巘看了看仲針,沒有說話。
“她跑出來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吧?”是安的焦灼無處安放,鐘巘的冷靜更刺著她,“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真的就不知會我,一直等到如今?
“知道的時候,大約已經(jīng)叫開了禁門?!辩妿t也不避諱,她問了,便答她。
自來就是,她問什么,便答什么,從不隱瞞。
是安坐在馬車?yán)?,官帽拿在手上,脖子上壓著方心曲領(lǐng),她不敢亂動,雙腿有些微微的麻。
一直到送走了仲針,她才慌著神,腦子里閃過“建安二十三年”幾個字。
鐘巘站在她旁邊,躬著身子,“不至于那么壞,冷靜些!”
她通紅的眼睛忍著一把淚,“沒贏過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沒用的,贏不過的......”
“從來,同文官的抗?fàn)?,就沒贏過的!”
“官家叫他們捏在手里了,沒一件事能照著自己的心思做......你知道我叔父嗎?你知道張娘娘嗎?”
“我前幾日看海棠花忽地開了,我還以為是你伺弄的好,不是的,你看看,它主著兇呢!你說......他們會怎么迫著官家處置懷吉哥哥......和公主?”
鐘巘有些不忍她的慌亂,她小的時候沒聽說總是會慌亂啊,怎么遇上他之后,總能看到她的慌亂?
是安長長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要冷靜!要冷靜!是要冷靜些!”
“那個賊婦,還真是不長記性,她那個侄子還在死囚牢里呢,她是為著這個恨著我們呢!你去......你去......著人好好“侍應(yīng)”他,怕別是死囚牢里的日子也舒坦的很?!?p> 鐘巘捏了捏手里的玉笛,應(yīng)道:“好?!?p> 她又站起身來,嘴里嘟囔著李璋和李瑋的名字,“你去問過了,只有他倆個入了宮嗎?”
“是!”
“他倆個?李瑋......不好!李璋掌管著這個宮中禁衛(wèi)呢!公主素有病心,懷吉哥哥別再壞了事......”
“我要進宮去?!?p> “好?!?p> 故意選了宣德門進,外頭烏央烏央,朱紫袍服壓著,等著是官家宣!
是安的車駕直直地過去,她將帽子穩(wěn)穩(wěn)地壓在頭上,又扶了頸間的方心曲領(lǐng),拿了象牙笏板,從馬車?yán)锍鰜怼?p> 腰間的麒麟佩和紫金魚袋碰在一起,有清脆的聲音。
宣德門外頭的柳樹已經(jīng)枯盡了。
“......太祖大怒,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而植寵日衰......”
“好在,她只是個公主娘娘??!”
前一夜的酒氣完完全全的散盡了,車?yán)锏脑祁^香熏著,她走的利利索索、清清爽爽。
兩旁的官員們見了她,大多要行著禮,她素來不同他們交往,也不看,直直地朝門口去。
“煩請宣告,寧化大將軍、上護軍、長安侯爵,臣程是安祈請入內(nèi)拜見......兗國公主殿下!”
皇城勾當(dāng)是老熟人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是安,以為她是帶著怒氣來的,畢竟誰不知道她與兗國公主自小情如姐弟呢!
是安卻微微笑著,禮數(shù)周全。
李璋從里頭出來,是安收了笑,朝他行禮。
李璋回禮,“不敢!”
是安正要再開口,他已經(jīng)回了話,“今日侯爺估計見不上了,公主娘娘病中,官家的旨意不許隨意探擾。”
“病了?”既然抬出了官家的旨意,是安便抬起頭正對上他,“那官家呢?”
“這些臣工也都是等著求見官家的,侯爺也可以等,只是我看,今日怕是也難見?!彼f的倒中肯。
是安點點頭,“原是我沒有提前遞貼,那我改日再來?!?p> 李璋施禮,是安也回禮。
她已經(jīng)轉(zhuǎn)了身,卻又回過身子來,“對了,駙馬都尉奉主無狀,我聽聞也不是一兩日了,指揮使想必也知道,你那個不知死的表兄弟都是因著開罪了我,才有今日的,而我也是一早就知道他的淵源身份,所以可見,本侯做事,是決不惜開罪國舅府上的......“是安有些含著笑,李璋卻瞇了眼睛。
“我家里只有我一個了,倘或公主.....及周圍出了什么問題,指揮使一定記得,憑他什么人,我都不會放過!今日,我便不去公主府請李公炤、哦不,請駙馬都尉的安了,改日再好好孝敬他!”
李璋站直了身子,手握佩刀,忽聽得是安以弟弟相脅,甚覺可笑,又甚為不屑道:“駙馬都尉自知有罪,已經(jīng)自劾,究竟如何,自有官家圣斷。況且楊素,皆乃自誅也,還請長安侯勿需多慮,我李家也素來正正堂堂!”
是安不喜歡他身上的鎧甲,總無端泛著寒氣,叫她發(fā)慌、也叫她害怕。
總叫人想起慶歷年間那場內(nèi)廷兵禍。
是安轉(zhuǎn)身朝外去,兩旁的朱紫們行著禮,在身后頭交頭接耳,他們瞧是安的神色,有些憂慮、又有些不屑。
是安勉力帶著笑,朝宣德門的城墻看去,衛(wèi)兵們的銀甲槍閃著寒光,旌旗昭昭,今日天色甚好?。?p> 磚紅色的墻壁下,她其實實在是惦念著懷吉的。
“我們本來,好不容易都出來了,可是沒有用,最終,你們又進去了!”
“公主姐姐自有圣眷濃厚,可是我的懷吉哥哥,你和我有什么呢?”
“我其實一點也不擔(dān)心公主姐姐呵,我擔(dān)心的是,孤身一人的你啊!”
“可怕這事情,總有人要承擔(dān),但愿不是你?”
可,又怎會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