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這一頓早飯,兩個相識未久的年輕人就找到了共同的話題,迅速地熱絡起來。
無話不談,無笑不與,就如在茫茫世上你認出了前世的好朋友。你沖上去拉住她的手,因為太想把別離思念的種種第一時間都說出來,所以開口竟無言,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也驚喜地認出了你,歡快地和你說著之前屬于你們倆的小秘密。于是你們重又昵在一起,東拉西扯,看到什么說什么,像那么些年從未分離過。
旁人道這一世的你們是“傾蓋如故”,但只有你們倆才知道,這熟悉的感覺是上一世的白首之約。
現在高昀和陳琢就是這般感覺,而且隨著聊得越多,這個感覺就越濃烈。
高昀從未與人有過如此投契的感覺。自他一路成長,交的朋友,認識的人,無論男女,都有不少。性格柔和的高昀對他們也算推心置腹,至不濟也是推杯換盞。
羽州州城宣城內金碧輝煌的尊主府內,每夜都有座無虛席的酒宴盛大開幕。高昀端坐在高高的主位上,面前水晶杯中氤氳著蒲車子酒那名貴的暗紫紅色,耳邊暖洋洋的絲竹聲低低夾雜著魂老哼著奇怪的曲調。下面是他遍布全州全國的朋友們舉起酒杯,齊聲恭賀昀尊主壽比賢圣。高昀微笑著示意致謝,酒液墜砸進喉嚨,熱鬧的大殿上心里空落落的。
貴族朋友們關心他的地位,商人朋友們關心他的商隊,下屬朋友們關心他的提拔,異性朋友們關心他的床榻。
就連他一直最親近最感激最崇敬的魂老,也是在關心能不能通過他完成任務。目前一直跟隨者他視為兄弟的嬴疑,最關心的也是通過他奪回皇位,替父報仇。
高昀當然清楚地知道,朋友之間肯定是因為彼此有所圖才成為彼此的朋友的,所以這并不影響高昀和他的貴族朋友、商人朋友、下屬朋友、異性朋友們的友誼,也并不影響魂老和嬴疑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心里的空落早就蓋上了一層稻草,偽裝成充實的地面了。
直到這一天陳琢的出現,她的笑一下子踩進了高昀心里偽裝好的陷阱,讓高昀的心這么久以來第一次為了一個才認識幾天的女孩而動蕩起來。
“……那一次我跑到了戶州,承益郡還是清統(tǒng)郡來著我忘了,嘗了一種叫細切面,你猜這碗面的來歷是什么?”陳琢的話打斷了高昀的心理活動。
高昀回過神來,笑著問道:“什么來歷?把面條切成細絲?”
陳琢一點頭:“沒錯,就僅僅是細面條而已,根本沒什么特別沒什么好吃的。那店家還說這是從羽州的什么昀尊主府里傳出來的,那個昀尊主特別愛吃?!?p> 說到這陳琢毫不留情地嘲諷道:“你說這位昀尊主也太沒品位了吧!這種東西都能吃得下?所以說這些貴族老爺們天天圈在府里,活著有什么意思?”
高昀的臉微微一紅,雖然他從沒吃過這什么細切面,但他還是附和道:“就是!我也是羽州人,羽州那么多好吃的沒吃過,一碗細面條都能被迷得五葷三素的,那尊主真沒品位!”
還是陳琢先揭過這一點,她感慨道:“所以還是我們這樣的人活得最舒服??!你們行商走遍各地市井,我尋找門派游盡山山水水,多開心。啊,對了,你有空了我?guī)闳キh(huán)稽山玩吧,那里的山中有一種牛,叫紅稽牛,牛肉特別好吃,想不想去?”
高昀馬上答應道:“好啊,肯定想去啊,這環(huán)稽山在哪呢?”
陳琢想了會兒,才臉紅著說:“看我這路癡,我給忘了。不過等之后停下來休息的時候,我翻下以前的日記告訴你。”
恰好高昀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小茶攤,就指著那說道:“我們到前面那個茶攤歇歇吧,跑一上午了?!?p> 得到陳琢的同意后,高昀又回過頭,朝落在大后面的嬴疑喊道:“無害!到茶攤那歇一下!”
沒錯,高昀怎么也不可能只帶著陳琢而把嬴疑扔下啊!
過了好半天,高昀和陳琢都喝完一壺茶了,黑著臉的嬴疑才慢悠悠地晃到這。
他下了馬,把馬拴好后,大步走過來。但他沒和高昀他倆坐一起,而是背對著他們坐在別的桌子上,帶著火氣朝過來招呼他的伙計喊道:“有酒沒?”
被嬴疑陰暗的表情和語氣嚇到,伙計忙不迭地答應道:“有有有,客客館您要多少?”
嬴疑一拍桌子:“問個甚!只管拿來!”
見是個惹不起的灶貨,伙計連忙給他捧過來一壇子酒。正要給他打開封泥,嬴疑不耐煩地扯開他,風元呼嘯著在匯聚在他的手上,一記手刀直劈過去。
在伙計閉上眼驚恐的大叫中,這記凌厲的手刀精準無誤地劈在酒壇上,整齊地削斷了壇口,切口平滑如鏡。
一腳踹開叫得煩心的伙計,嬴疑拎起壇子直接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從早上起嬴疑就一直在生自己的氣,高昀知道,但是再生自己的氣也不能遷怒到別人身上啊。高昀不好去教訓他,心里想著結賬時多給那個伙計些賞錢好了。
這時清冽的酒香飄到了高昀的鼻子邊,他動了動鼻子,也覺得有些饞了,就問同桌的陳琢:“小琢,你要喝點酒嗎?”
沒想到這句話一問出,剛才還有說有笑的陳琢臉上一下子沒有了任何笑容,她搖搖頭。
高昀被她的反應嚇到了,連忙安慰道:“我就是問問而已,小琢你別生氣,我不喝了,你別生氣了好嗎?”
陳琢在臉上重新擠出笑容,招呼伙計:“伙計,來一壺酒!”
然后她回過來對手足無措的高昀說:“沒事云哥,我沒生氣,你放心。這酒我請了,你放心喝,只是我就不陪你喝了?!?p> 酒端了上來,陳琢親手倒了一杯酒放到高昀面前,然后自己端起茶杯朝高昀舉起:“云哥,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了。”
高昀趕快端起酒杯和陳琢輕輕碰了一下,剛送到嘴邊,又偷偷地瞄了一眼陳琢,見陳琢笑靨已恢復如常,就趕快一口咽下,都沒有細品。放下酒杯之后,高昀端起茶杯,無比享受地品了一口茶,贊嘆道:“酒是凡人藥,茶為仙子衣,果然還是茶好喝?。 ?p> 陳琢失笑道:“好了云哥,我知道你是在逗我笑。放心我真沒事,只是先父臨終時交代過我不能喝酒的?!?p> 聽到“先父臨終時”這幾個字,高昀連聲道歉:“對不起小琢,我……”
陳琢制止了他:“哎呀云哥你怎么這么磨磨唧唧的,我都說了我沒事啊,趕快喝你的酒,不想和你說話了?!?p> 說完她就拿過酒壺要再給高昀倒,高昀哪能再讓她倒,伸出手接過酒壺時不小心碰到了陳琢的手,兩人都微微臉紅了下。
高昀小心地喝著酒時,陳琢似做了重大決定般,開口對高昀說道:“云哥,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吧!”
不等高昀答應,她就開始講了起來。不同于以往的陽光開朗,此時她的聲音低暗如泣。
“二十五年前,一個叫陳擎的小貴族,在遠游時和一個姑娘一見鐘情,并將姑娘娶回了家。但是陳擎的母親十分討厭這個姑娘,經常無故刁難她。三年后,姑娘生下了一個女兒,遭到的刁難因此變本加厲,連帶著她的女兒也不討喜。所幸陳擎十分疼愛妻子和女兒,在母親面前一直回護著她們,盡力不讓她們娘倆受一點委屈。”
“直到女兒八歲那年,陳擎的母親六十壽辰,她答應陳擎從此不再為難姑娘和姑娘的女兒。這讓陳擎很驚喜,酒量很差的他破天荒地喝了好多酒。他的母親趁著他醉倒的時候,親手逼死了姑娘。”
“醒來之后的陳擎抱著女兒大哭,對著妻子的尸體發(fā)誓今生再不沾酒再不婚娶。在孤身將妻子埋葬之后,陳擎帶著女兒毅然離開了家。那個老太婆為了要個孫子傳宗接代逼死了兒媳,這下子連兒子都離開了她?!?p> 講到這陳琢眼中的淚花不斷戰(zhàn)栗著,可是臉上依然倔強地綻放著清麗的笑容:“其實這就是先父和先慈的故事。先父帶著我在各地輾轉求活,曾經衣食無憂的貴族干盡了各種苦活累活。但他疼我,愛我,教我武技免得被男人欺負,告訴我女人和男人一樣都是天地所生沒有誰高誰下,經常給我做各種好吃的哄我開心,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和父親。”
“直到他病逝前,他告訴我,不要喝酒,他就是因為醉了酒才失去最愛的人,我不能重蹈覆轍。他還告訴我,嫁人要嫁一個尊重我、尊重女性的男人,不嫁也沒關系,只要我能開開心心的……”
陳琢已經泣不成聲了。
高昀聽得已經十分心疼了,看到陳琢的哭泣后更是情難自禁,忍不住站起來走到陳琢身邊,把她的淚水攬進懷里,輕聲在她耳邊安慰著她。
這時一聲劇烈的破碎聲從身后傳來,驚醒了沉浸著的高昀和陳琢。兩個人連忙分開來,朝身后看去。
只見原先嬴疑坐的地方惟余一地的酒壇碎片,伙計正往門外追去。但嬴疑縱馬離去的身影怒如雷霆,豈是他一個小伙計能夠追得上的?
高昀見狀,從身上摸出一把紅錢灑在桌子上,拉著陳琢追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