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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春風(fēng)客

第十四章 生死的禪機

洛陽春風(fēng)客 周小小少 6729 2019-08-25 05:30:38

  “世界是白色的嗎?”

  他已經(jīng)趴在馬背上,隨“逐風(fēng)”奔跑了很久。

  “逐風(fēng)”是他的馬,是他父親爾朱新興送給他為數(shù)不多的禮物之一。

  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日行千里,飛馳三天三夜不知疲倦。

  現(xiàn)在,“逐風(fēng)”卻很累了。

  累不一定源于體力的耗損,也可能是心灰意冷的緣故。

  “如果世界上還有其他的顏色,那眼前的白雪應(yīng)該有盡頭才對?!?p>  他很虛弱,還受了嚴(yán)重的傷,但他還是竭力睜大眼睛,搜尋著新的家園,新的依靠。

  雪下了很久,天寒地凍,百草枯衰。

  “我會不會死在這里?”

  在這個念頭浮現(xiàn)后,他仿佛看到了遼闊的草原,看到了云朵般的羊群,看到了七歲時那支被自己拗?jǐn)嗟挠鸺?jù)說人在將死之時,一生中的所有片段都會閃過眼前。

  看來他的確是要死了。

  死后,雄鷹會不會銜走他的魂魄,直升天際呢?

  他的祖先們會歡迎他這個幾乎斷送了整個氏族的后人嗎?

  “逐風(fēng)”還在不停奔跑,就像他和他的族人一樣,永遠(yuǎn)追隨著新鮮的牧草和豐沛的水源,不曾停歇。他有時也想讓族人們安定下來,開墾田地,學(xué)漢人的模樣,在一處地方長久地待著,春種秋收,囤積糧食,總好過一碰見大雪就需要四處遷徙,搜索食物和牧草。

  他不知道他的祖先們曾經(jīng)嘗試過,然后失敗了。

  腳踝處的疼痛越來越微弱,裸露在外的皮膚也漸漸感覺不到寒冷,反而有些燥熱,若是還有力氣,他真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傷痊愈了,可他支不起身子,平日里騎術(shù)高超的他,此刻卻要提防自己從馬背上跌墜。

  人生很多時候就是這么諷刺。

  就拿熟悉的人舉個例子吧,同他一起長大,一塊兒牧牛打獵的朋友背叛了他,試圖取代他成為新的酋長,而他討厭的那位嚴(yán)苛的叔父卻拿命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換回。

  他笑出了聲,趴在馬背上的樣子像一只蝦。生在內(nèi)陸的他當(dāng)然沒有見過蝦,可他知道,沒有見過的東西不一定不存在。

  比如說鬼魅。

  今日的叛亂,與其說是人策劃的,不如稱其為鬼魅發(fā)動的。

  在昔日好友的身側(cè),有個人戴著畫鬼的面具,穿著純白色的衣服,佩著一柄長劍。

  他知道就是這個人鼓動了自己魯莽愚蠢的朋友,把爾朱氏拖入了深淵。

  他提起刀,向這個人沖了過去。

  他忽然又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上。

  身后,一左一右兩個人,都穿著黑色的長袍,手中都握劍,劍鋒處都滴著血。

  這血來自于哪里?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自己的腳筋在剛剛那一瞬間被挑斷,在自己最懊喪最氣憤最沒有理智的時刻,他們抓住了那一瞬間的破綻。

  他猛地抓起一把雪,塞進(jìn)了嘴里,方便自己咬牙忍痛。他的刀還在手,他把刀用盡全力向那張畫鬼面具擲去。他想著,這一刀起碼要擊碎面具,讓他看看面具下的真容。

  可擊中的,卻是那個背叛他的朋友。

  他的信心在那一刻完全渙散,破碎的雪地中,他不停地下陷……

  蒼白瘦削的中年人總是做著同一個夢,也總在夢的這一刻驚醒,無論是夢中,還是現(xiàn)實里,他都不能再走路了,現(xiàn)實和夢對他而言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所以他偶爾會分不清自己是身處現(xiàn)實,還是沉淪于夢中。

  現(xiàn)在的他又有些恍惚了,巴掌打在假朱顯的臉上,他自己也會感覺到疼痛。這張英俊的臉龐雖有些腫脹,但和曾經(jīng)的自己多么像,爾朱榮本該長成這樣的,而非一臉病色,蒼老得比誰都快??上У氖牵@副皮囊里卻沒藏著多少韜略,說話都得事先練習(xí)才能通順。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靈魂鉆進(jìn)面前人的軀殼里,再不濟,也要把自己滿腦袋的智慧和抱負(fù)塞進(jìn)這身軀中。

  可他又猶豫了,他想:如果替身擁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記憶,那替身是不是就成了真正的爾朱榮?

  那他自己呢?他又算什么?

  他又給了假朱顯一巴掌,打得假朱顯嗷嗷叫,他才確信自己是真正的朱顯,亦即真正的爾朱榮,是那個一人一馬在荒涼的雪地中拖著殘破的身軀活下來的天命之子,是契胡族的第一領(lǐng)民酋長,是平定六鎮(zhèn)起義,智略卓越的野心家。

  “知道我為什么要打你嗎?”他突然問假朱顯,假朱顯伏在地上,聲音比螞蟻發(fā)出的還要微弱。

  “響亮一些?!彼人粤艘宦?,示意自己聽不清假朱顯的回答。

  假朱顯的汗已經(jīng)由脊背處倒流到了后腦勺,他仰起頭看著這個雙腳殘廢的人,嘶聲力竭道:“我是個懦夫!”

  爾朱榮不能是一個懦夫,爾朱榮本尊不行,他的替身也不行。

  可是恐懼是人類的本能,寄存在人類的血液里,人類怕高,怕火,怕死,正因如此,人類才能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一代又一代將文明傳承下來。

  “懦夫,他竟然是個懦夫?!背跣掳胧菤鈶?,半是氣餒地說道。氣憤的是生得一副堂堂相貌的朱顯居然膽小如鼠,氣餒的是他的判斷差點讓敏陷入危局。

  他和敏已經(jīng)安全離開了旅舍,臨走時,他把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的露白連拉帶拽拖了出來。露白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初新的手勁太大,被抓住手腕之后就無法再掙脫,只能一邊用另一只手捶打著初新的小臂,一邊問他:“你要做什么?”

  初新一時說不出理由,或者說他的理由不足以支持他做這樣的事情。敏在一邊煽風(fēng)點火道:“他呀,要娶媳婦。”初新白了敏一眼,卻發(fā)現(xiàn)手腕上傳來的阻撓變?nèi)趿耍粗栋?,而露白也正看著他。初新想解釋,可露白先一步說道:“我不喜歡他這樣的人。”

  初新覺得自己的心房似乎缺了一塊磚瓦,可他說不出名目,道不清原因,他有些茫然,仿佛洛陽城的燈火都變得黯淡了些。過了沒多久,他辯白道:“我只是不想看著你為他們做事?!笨烧f完這句話,他又有些后悔,他自己算是什么人呢,何德何能要求別人照他的想法行事。

  “不替他們做事,你付我錢嗎?”露白的回答與其說是反詰,倒更像是引誘。

  “你是‘古樹’的人?”敏失聲道。

  “古樹……”露白口中喃喃,忽然問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別忘記我是做什么的。”

  一家酒館的女主人,每天都能聽見數(shù)百條江湖上的情報,知道些稀奇古怪的消息,本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沙跣聟s不懂,他轉(zhuǎn)向敏,問道:“‘古樹’是什么組織?”

  敏看了看露白,仿佛在征求她的許可,露白微微頷首,敏才慢慢說道:“傳說在古樹的老枝上懸掛寫著愿望的木牌,心愿便能成真,‘古樹’便是一個幫別人實現(xiàn)愿請的組織。這個組織相當(dāng)古老,似乎有夏一代時就存在了。”

  初新道:“光是替別人實現(xiàn)愿請這一點,就足夠它再存在一千年了。”

  敏肯定道:“一點兒也不錯,只要人類有欲求,有遺憾,這個組織就能長存?!?p>  初新道:“聽你說來,‘古樹’好像是個挺不錯的組織?!?p>  敏搖了搖頭道:“‘古樹’在很多人心目中的印象并不好?!?p>  初新問道:“為什么?”

  敏掰著手指道:“第一,‘古樹’的要價很高,里面的人只接有難度的活。”

  初新笑著看了眼露白說道:“那我倒是該感到榮幸了,請我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p>  露白吐了吐舌頭反駁道:“那只是因為我最近缺錢了。”

  初新沒有和她爭論下去,收起笑容,朝敏說道:“要價一旦高了,窮人定然不會喜歡這個組織?!泵粢颤c頭表示認(rèn)可,繼續(xù)說道:“第二點則是,‘古樹’行事太過詭秘,雖然能做到常人不能做成的事,但用的方法卻往往為世俗所不容?!?p>  人們常常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事表示恐懼和排斥,這也是寄存在人類骨髓和血液中的特質(zhì)。

  敏頓了頓,繼續(xù)說道:“第三點,人的欲望太過丑陋,所以這個組織做的,也基本上都是丑陋的事情?!?p>  初新緘口,沒有再接話,他已知道那些丑陋的事長什么樣子:暗殺、泄欲、偷盜、欺騙。他問自己:如果人類沒有那么多糟糕的面目,‘古樹’做的事會不會不再難以啟齒?

  “第四點,這個組織里的所有人都是孤女?!?p>  敏的指頭似乎掰完了,初新怔了怔,望向了露白,她依然是一副雙目無神的模樣,就像初次碰見時,在繁華熱鬧的永寧寺門口那般,人聲鼎沸,絡(luò)繹不絕,只有她背靠著巨柱,局促不安地用腳蹭著地面,仿佛在等誰到來。

  只有同樣孤獨的人才知道,她誰也沒有等,她在等心中的哀傷過去,方能重新拾起眼中的光彩。

  初新想讓她振作一些,柔聲說道:“孤女又怎么了,孤女并不應(yīng)該被世人瞧不起。”

  敏嘆了口氣道:“阿新,你自然是不會瞧不起孤女的,可你也不懂她們的心思。最怕的不是旁人的惡言冷語,而是她們自己也放棄了自己?!?p>  許久沒有開口的露白說話了,她說的每個字初新都在心里咀嚼了上百次,越咀嚼越覺得苦澀。

  “紅顏引禍水,孤貧養(yǎng)奸賊,這是‘古樹’收養(yǎng)我時教我的第一句話?!?p>  很多年后,初新回想起‘古樹’中有名的人物,例如妲己和西施時,還是會思考“紅顏禍水”究竟是男人在推卸責(zé)任,還是‘古樹’中的女人的確在故意惹禍,并且樂在其中。

  “只有認(rèn)清自己的卑賤,才能放下身段,去做旁人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男人做不到的事情?!?p>  敏每每憶及這句話,都會慶幸自己生在江南的望族,得到過優(yōu)秀師長的指點,身邊的朋友都是積極向上的年輕人,滿懷希望,大有可為。

  “我現(xiàn)在不羨慕旁人,‘古樹’已教會我用自己的方式賺錢,只要有錢,就能體面地活下去?!?p>  夜已深,夜已涼。

  露華濕重,春風(fēng)拂檻。

  露白和敏應(yīng)該都睡著了,初新還在昏暗的街道上踱步。

  他睡不著。

  晴不知所蹤,他找不到線索,想不出任何對策,充盈在他心里的還有另一個問題:怎么才算體面地活著?

  面前的路口有一陣勁風(fēng)刮過,初新聽到了兩個人的腳步聲,他沒有多加思索,立即跟了上去。二人的步速都很快,而其中一個人的步法有些奇怪,奔跑起來聲音一下輕一下重。

  “瘸子也能跑這么快嗎?”初新在心里暗道。

  城南臨河,夜里隱約可以聽見水聲,一個拐角過后,腳步聲就消失在了水流聲中。初新躡手躡腳走到拐角處,月光皎潔,四下卻看不見人影,他斷定這兩個人已經(jīng)翻過了身旁的高墻。全力一跳卻夠不到頂,初新有些著急:兩個人過墻的辦法不下五種,自己一個人要翻墻則是妄想,如此便難以追蹤下去了。

  墻內(nèi)似有驚叫。

  這時,初新背后傳來了低沉的話語聲:“踩我的肩膀上去?!鄙ひ羲圃嘧R,引得他轉(zhuǎn)身看去。來人身披紅袍,面容也藏在猩紅色的帽兜之下。

  “你是那天的……”初新愕然記起那日為了躲避虎賁軍翻墻撞見的紅袍僧人,紅袍人卻打斷了他:“是即是不是,不是即是是。”說完又上前幾步,面對著圍墻,微駝著背,把肩膀的位置降到了初新能跳起夠到的高度。

  初新見狀,微笑道:“對,是即是不是,不是即是是。”言罷躍起,踩著紅袍人的肩膀翻越了圍墻,徑直沖向驚叫聲傳出的屋子。

  屋內(nèi)有血,血濺在屋內(nèi)各處,兩個人已經(jīng)倒在血泊中。里屋有求饒的聲音,初新怕再出人命,沒有遲疑,閃身闖進(jìn)里屋。一進(jìn)門,一柄劍就攔腰橫切而來,初新急降重心,雙膝跪地往前滑了三尺,堪堪避過了劍鋒。轉(zhuǎn)過身時,“七月”已出鞘。

  突襲他的人少了一條左臂,他登時明白為何對方的腳步忽輕忽重,少了一臂的人,疾走奔跑時難免要調(diào)整雙腳踏步的節(jié)奏緩急,以維持身體的平衡。另一個他追蹤的人同樣穿著黑衣服,拿著長劍,正挾持著一人,面朝初新。初新認(rèn)出他挾持的人是一家酒館的???,城南米鋪的郝運郝掌柜。

  斷臂者向同伴打了個手勢,同伴點頭回應(yīng),此舉像閃電劈開烏云般喚醒了初新。

  斷臂者的同伴是個聾子。他們都有殘疾。斷左臂者應(yīng)該就是那天隱匿在水池中伺機偷襲他和元歡的三人之一。

  又是殘狼。

  “方才那劍,我不知來人是誰,略有遲疑?!睌啾廴顺謩χ钢跣碌?。

  “的確,你若是下手再兇狠些,我可能就要斷成兩截了。”光是簡簡單單地舉著劍,初新也能從斷臂人的劍鋒處感覺到一股森冷的劍意,可他居然還是笑得出來。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現(xiàn)在離開還為時未晚,”斷臂人又向前走了一小步,他的劍很長,差不多有四尺,劍鋒仿佛已經(jīng)抵到了初新的胸口,“那日我們?nèi)舜虤r,你差點送命,今天還要趟這渾水嗎?”

  “可閣下卻沒有分毫要放我走的意思啊。”初新仍是一臉淡定,他的站姿隨意,露出了渾身的破綻。

  渾身破綻即是沒有破綻,這一招正是他從紅袍僧處學(xué)到的。

  斷臂人猶疑了,他不知道這一劍該朝哪里刺出。是該扎眼睛呢,還是應(yīng)該削手腕?他判斷不出,對方上上下下皆是空門,在他眼中卻好像上上下下皆是埋伏。

  他還是刺出了一劍。

  萬事開頭難,第一劍刺出之后,剩下的劍招也源源不斷地從他靈巧的右手手腕處傾瀉出來,這些劍招紛繁綿密,竟似有生命,斷臂人意有所指,劍鋒即至。初新記得這些劍招,在斷臂人再度攻來時,初新喊出了“柳無器”三個字,所有的變化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初新面對的,只有斷臂人驚訝扭曲的臉龐。

  “‘穿花刺蝶’,柳無器先生的劍法,師尊當(dāng)年特意花了半個月的功夫來講解,可惜我們這群庸才學(xué)得慢,忘得卻快,今日得見先生親自示范,三生有幸?!背跣鹿笆终f道。

  “你的老師是誰?”斷臂人厲聲問道,初新只淡淡地回答了“不可說”三個字。

  習(xí)武之人的師承向來神秘,有些老師喜歡清靜,有些老師則害怕學(xué)生在外惹禍波及自己,皆不愿學(xué)生隨意透露自己的名諱給別人,斷臂人也就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默默垂下了長劍。半晌,斷臂人不無哀傷地說道:“難得世上還有學(xué)劍者記得柳無器這個名字,小子,你走吧?!?p>  初新看著這個斷臂的人,覺得他和向陽子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樣驕傲,同樣劍法高超,同樣有自己的執(zhí)著,這樣的人是不是更容易被仇恨纏繞?初新長揖到地,懇求道:“這位米鋪掌柜是在下相識,前輩可否高抬貴手饒他一命?”

  郝掌柜的腦袋點得像啄木鳥一般勤懇。

  柳無器搖搖頭道:“只怕不行。”

  初新直起身子正色道:“前輩,上次領(lǐng)教時你我雖都未施展劍法,但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并不好對付?!?p>  柳無器的喉管里發(fā)出一聲表示肯定的“嗯”,又覺得這聲肯定不夠確切,緩緩道:“單打獨斗,我并沒有勝你的把握,年輕一代的劍客中,你已算是難得的高手?!?p>  初新道:“我也聽說殘狼的行動,極少留下活口?!?p>  柳無器道:“的確如此,連知道殘狼這個刺客組織的人都很少?!?p>  初新用手指著郝掌柜道:“既然他現(xiàn)在還活著,就說明你們想從他身上知道些什么,最起碼此時此刻對你們來說,活著的郝掌柜比死了的郝掌柜更重要?!?p>  柳無器臉色微變,可又不確定初新想傳達(dá)的意思,只得繼續(xù)聽下去。

  初新用三根手指摩挲著“七月”的劍身,沉聲道:“若是我現(xiàn)在就殺了他呢?”郝掌柜的胖臉本來通紅通紅,眨眼間又變得煞白。

  柳無器的長劍又舉起,反問道:“你在威脅我?”

  初新悠悠道:“算是吧?!?p>  柳無器又用一種很奇怪的語調(diào)問道:“你沒有殺過人?”

  初新微怔,好奇地問柳無器:“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無器再一次垂下了長劍:“你身上沒有殺氣。”殺過人的人,身上難免有殺氣,而經(jīng)驗豐富者,更是能分辨殺氣的輕重有無。

  初新似乎是沒轍了,將“七月”放回了劍鞘中,嘆著氣道:“看來要對付你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軟的硬的你們統(tǒng)統(tǒng)不吃?!?p>  “的確如此?!闭f完話的柳無器瞳孔急劇收縮,背后有氣息傳來,砸在他的脖頸,當(dāng)他發(fā)覺時已經(jīng)太遲,一只有力的手猛切在他的后頸處。世界開始旋轉(zhuǎn),不久又迅速坍塌,他昏倒前看到的最后一樣?xùn)|西,是初新臉上掛著的神秘微笑。

  紅袍僧人如何越過高墻進(jìn)到院里,初新并不清楚,但他從柳無器背后的門里看到紅袍僧人迤迤然進(jìn)了堂屋,所以就用言語引開柳無器的注意,方便紅袍僧人出手偷襲。

  一擊得手后,屋內(nèi)的形勢便逆轉(zhuǎn)了,郝掌柜的面龐又恢復(fù)了血色??擅鎸σ粋€聾子,初新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溝通的辦法,比不出讓他投降的手勢。

  “小心!”紅袍僧人疾呼道,十幾枚透骨釘暴風(fēng)驟雨般打來,初新長劍急卷,紅袍僧人也脫下猩紅長袍一掃,透骨釘紛紛被擊落,但對方已趁著這個機會破窗而逃。初新猜測他就是在晴的房中偷襲自己的人,抓住他或許就能知道晴的下落,連忙快步移至窗邊準(zhǔn)備追趕。

  三點寒芒已到他眼前。

  對方在逃竄時仍不忘突施冷箭,初新一時沖動,沒有絲毫的防備。無論什么暗器,由這樣的暗器高手施展后擊中面門,不死也將落下殘疾。不知為什么,在這生死瞬間,他想起的卻是他老師對他的訓(xùn)誡。

  “你的情感會減慢你出劍的速度,會拖累你?!?p>  寒芒忽然消失了,被卷進(jìn)了猩紅色中,初新卻呆立在原地,仿佛被抽空了靈魂,紅袍僧將他拉離窗邊,感覺像在拉一尊石像。

  柳無器死了,他當(dāng)然得死,殘狼是個很少留下活口的殺手組織,無論是要殺的目標(biāo)還是可能出賣組織的成員,都要斬草除根。十幾枚透骨釘里,半數(shù)是打向昏倒的柳無器的,紅袍僧反應(yīng)雖快,仍然有一枚透骨釘打穿了柳無器的太陽穴,直插進(jìn)他的腦顱里,這已是必死的一擊,況且,這種人打出的暗器上總是涂著劇毒的。

  “穿花刺蝶”劍法的巔峰已不可再現(xiàn),初新記得老師曾告訴他,“穿花刺蝶”用左手使出來會更快,因為創(chuàng)制這套劍法的柳無器是個左撇子,初新低頭看著柳無器空蕩蕩的左臂,良久無語。

  當(dāng)柳無器引以為傲的左臂與身體分離時,他會想些什么?

  這其實已不再重要,死人不會有想法,不會有愛,不會有恨。

  郝掌柜還活著,他那張一會兒變白一會兒變紅的臉換上了蠟黃色。

  紅袍僧人已走到屋外,初新口中喊著“等一等”,也追到了屋外:“大師兩次搭救,感激不盡,能否將法號相告?”

  紅袍僧微笑道:“我本不求報答,法號你也就不必知曉?!?p>  初新突然跪伏在地,跪伏在紅袍僧遍布青筋指甲尖長皮膚皸裂的野獸般的腳邊。他虔誠地把額頭貼在泥土上,一字一句道:“晚輩有一朋友失蹤,不知身在何處,大師可否幫我尋她?”

  “你尋不到她,你的心不安。”

  “求大師讓我心安?!?p>  “把你的心拿來,我讓它安定下來?!?p>  初新沉吟許久,抬起頭望著紅袍僧,泥土從他的額頭跌落在他的嘴巴里,他仿佛沒有感覺,似懂非懂地說道:“我找不到我的心?!?p>  “我已為你把心安好了?!奔t袍僧說完,笑著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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